余启新
编者按：2010年11月14日，湖北省长篇小说重点帮助计划选题招标经过申报、初评、终评、答辩等程序，从200多个申报者中遴选出20位作家进行重点帮助长篇小说的创作。公司照料、一级作家余启新名列其中。此次招标要求以本土、原创为前提，以长篇小说方法体现湖北的历史与现实，着力塑造人物性格、揭示人物命运。整个计划完成周期为3年。余启新的选题为《东方既白》，以武汉长江大桥建设为主线。武汉长江大桥是新中国建国初期最为雄伟、最为自豪的建设成绩之一，是东方一颗耀眼的明珠，其先进的技术、优良的质量、优美的造型直到现在仍为世界所赞美，使其成为湖北、武汉的名片。这部小说将艺术地再现这一伟大工程的艰难建设历程及建设者的精神世界，使那些鲜为人知的传奇故事为世人所知。小嗣魅正在创作中，本刊将首先连载以飨读者。
第一章 东方欲晓
第一节 炮竹声中，专列南下
“主席，一切都准备停当，可以发车了吧？”中共中央办公厅主任杨尚昆走到毛泽东跟前低声地问道。
毛泽东没有回覆，也许是没有听到。他的注意力被车窗外的什么吸引住了。杨尚昆见他弓着个腰，脑袋险些贴在车窗上，由于车内外温差大，车窗上雾蒙蒙的，所以他不绝地用衣袖在上面擦。
他在看什么呢？杨尚昆觉得奇怪，就轻轻走到邻近的车窗边，也朝外张望起来……
列车停在离月台一百多米的一条支线上，两旁没有了趁魅站建筑的阻挡，视野十离开阔，从车厢内可以望见护城河那边繁华的前门大街。当初建这个火趁魅站[1]，恐怕就是因为这儿地处正阳门外，是从城南进入北京的门户，交通也很便当，北为使馆区，南是前门商业区，无论是外国公民进出东交民巷效劳照旧外地生意人来北京做生意在这下车后都很便当。因此，这一正阳门趁魅站成为北京的主要趁魅站，京绥、京汉、京奉铁路都在此搜集。“正阳门趁魅站”，这是正规的名称，老黎民可不这么叫。老黎民习惯叫它“前门火趁魅站”。前门是正阳门的俗称，但老黎民心目中的“前门”不可是指那座耸立于紫禁城正前方的规模宏丽、形制高峻的门楼，而是指正阳门前的珠宝市、大栅栏等区域。经过近百年的生长，这一带集中了绸布店、药店、鞋店、餐馆等数百家店肆和戏院。许多著名的老字号就起源于此，像全聚德烤鸭店、瑞蚨祥绸布店、同仁堂药铺、六必居酱菜园等，都是享誉全城乃至全国的百年老店，提供人们的衣食之需、解除人们的疾病之苦�Ａ碛心乔炖帧⑷臁⒒值认吩�，几多梨园的名角大腕在这儿登台献艺，赢来人们雷鸣般的掌声、带给人们如醉如痴的感受。今天是正月初二。这是开国后的第四个春节。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要冷，可是今年的节日气氛却比往年要浓。
看着看着，杨尚昆也被吸引住了。街面上的人流熙熙攘攘，噼噼啪啪的炮竹声接连不绝，硝烟味连车厢内都闻获得，雪地上铺满了碎屑，就像一片一片红梅的花瓣。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杨尚昆脑中突然生出唐代诗僧齐己的这句诗，脱口而出。
“这可不是‘一枝开’，而是‘万树落’呢。”旁边的毛泽东听到了他的吟诵，笑着回应道。
“我这是瞎诌啥子嘛！”杨尚昆欠美意思地自责着。
“好嘛——白雪，红梅。‘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2]”毛泽东直起腰，兴致勃勃地发挥着。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杨尚昆寻思着，不知是昔人的经典之句照旧毛泽东的即兴之作。这就是毛泽东：他的头脑就如同停在军港里升火待发的一艘战舰，一有通知，即出发驶往任何思想的海域。他的心胸就如同旷野的危楼，朝四方洞开，迎八面来风。你的思维很难跟上他的思维，他的思维像展翅的鲲鹏，遨游于天地之间、九州八极。想到自己的职责，杨尚昆又问了句：“主席，可以发车了吧？”
“莫忙，莫忙。我还想下车去，到那大栅栏去转转呢！”
这话让刚刚走过来的公安部长罗瑞卿听到了。他连连直叫：“不可！不可！”
“我就知道，有你罗宗子在跟前，我就寸步难行啰！好，那你们告诉我，那些人在干什么？”毛泽东用手指着窗外问旁边的列位。
大伙儿一起凑到车窗前，真看到了一个奇怪的景象：那前门一带虽然人多，可店肆都是关着门的，做生意的全是小商小贩，因而依然热闹特殊，只见一拨又一拨的人来到一家一家的店肆前，弯腰往门缝里塞一些花花绿绿的纸片，有的塞不进去就放在门前的台阶上。
“这好办，”杨尚昆说，“把小孙叫来一问不就得了，他家是老北京，一定能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小孙是警卫员，听说主席找他，急急遽忙从另一节车厢跑了过来。
“主席，您找我？”
“还真是个地隧道道的北京人嘛！”毛泽东听到这一口京片子，笑了。
“小孙，”杨尚昆指指车窗外，“你看看，那些人在干啥子嘛？”
小孙只一瞅就笑了起来，随之源源不绝地讲开了：“咱北京人过年，从腊月就开始了，名堂可多啦：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屋子，二十五磨麦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写对子，二十八贴窗花，二十九蒸馒首……”
“行了，行了，”杨尚昆见他越扯越长，急遽打断了他，“你就说说那是在干啥子？”
毛泽东却非�？砣�，浅笑着说：“让他讲嘛！你讲，你讲。”
这么一来，小孙反倒欠美意思了，赶忙回覆首长们的问题：“那是在飞年片儿。”见首长们茫然不解的样子，他又急遽解释：“这年片儿就是贺年卡，上印着商家老板、掌柜的名字，精致的还印有种种图案。北京习俗，商家从月朔到初五歇业，各有来往的商家，在大年初二相互贺年，贺年的方法就是让学徒去送贺年卡，叫做‘大年初二飞年片儿’。商家不都关了门吗，就往门缝里塞，厥后的塞不进去了，就放在门前，风一吹，漫天翱翔。记得小时候，我和胡同里的小同伴就在这一天去捡年片儿玩……”也许是觉察到自己又扯远了，小孙伸伸舌头，住了口。
毛泽东却听得很有兴味，夸奖道：“嗯，有收获，有收获，小孙哪，你这嘴壳子蛮利索呢，快遇上候宝林了。你让我们长了见识啊。入乡随俗，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蠢�，明年的大年初二，我们也要‘飞年片儿’呢！”
这“飞年片儿”他是打的京腔，惹得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见主席今天兴致这么高，大伙儿也受到了熏染，纷纷谈起了自己家乡的过年习俗。小孙道：“奇怪呀，解放后这几年，似乎没见‘飞年片儿’了，怎么今年又时兴了？”
“问得好啊，小孙不但嘴壳子利索，脑瓜子转得也快嘛。”他这句话让毛泽东“逮”着了，“这里面有形势、有政治呢！”
显然，这句话体现了他的某种令众人追赶缺乏的思路，让大伙儿都不太理解�？醇蠡锒馍裉�，毛泽东笑着挥了挥手，“走，下去转转！”
罗瑞卿急了，连声说：“不可！不可！”
“看你急的那个样子！”毛泽东说，“不走远，就在车旁遛遛，这总行吧？”
罗瑞卿无法，只得与杨尚昆一起紧紧追随着他走下车厢。
“哎呀，这炮竹声比那梅兰芳、马连良的京戏还好听啦，这硝烟味比中南海的花香还好闻啦！”到了车下，毛泽东感伤不已，见随行的铁道部副部长武竞天及其他的警卫员也赶了过来，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又是前呼后拥！”
他慢慢踱到火车头旁，见两个工人正在用棉纱细心地擦拭着，擦拭后，那动轮红肜肜的、连杆黑黝黝的、汽缸亮闪闪的，煞是悦目。
“投军的常擦枪，驾驶的常擦车，干一行爱一行�。 泵蠖槐呷挠行巳さ乜醋殴と瞬潦�，一边同武竞天聊了起来，“这火车是不是我们国家制造的呀？”
“我国现在还不可独立制造。我国现在有四千多台机车，划分产自9个国家，型号多达200多种。这是JF-6型蒸汽机车，是日本30年代制造的。”武竞天回覆。
毛泽东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转过身对追随的人说：“现在我们能造成什么呀？能造桌子、椅子，能造茶壶、茶碗，能种粮食，还能磨成面粉，还能造纸，可是，一列火车、一辆汽车、一架飞机、一辆坦克、一辆拖拉机都不可制造！这就是我们工业的现状。我们要争气呢！外国人能造出来，我们为什么不可造出来？老祖宗造不出来的工具，国民党、蒋介石造不出来的工具，我们要把它造出来！我们的人民勤劳、智慧，什么造不出来呀？”他的态度变得缓和了，指着驾驶室外印的铁路路徽问武竞天：“听说，这个铁路路徽就是代表人民嘛？”
“是的。整个图案代表机趁魅正面，上半部代表人民，下半部钢轨的横断面代表铁道，整个图案的寄义是：人民铁道。”
“好，有意思。这是谁设计的呀？”
“我们向全国征集图案，收到应征的图案有3200多件，从中评出的第一名就是这幅图案，是一位叫陈玉昶的同志设计的。他是交通部的一名普通职工。”
“我们的人民勤劳、智慧。”他又重复了这句话，“设计出这么好一个图案，有没有奖励呀？”
“有的，其时奖给他小米800斤。”
“800斤，800斤……”他在心里估算着，可能算来算去也难以确定其具体价值，就问杨尚昆，“给我定的人为标准是几多呀？”
“月人为分1006分，折合小米804斤。[3]”杨尚昆回覆。
“800斤，不到一个月的人为，”毛泽东笑着说，“太少啰，太少啰。”大伙儿都笑了起来。
这时，炮竹声越来越响，相互之间说话都听不清楚。毛泽东只得又回到车厢，但他的情绪却依然高涨。“几年都没有飞年片儿，今年又开始飞了，这说明什么呀？”他似乎是在问各人，但不等回覆，就自己作了解答，“生活安定了，日子好过了，人们有盼头了。安定富足的日子是不需要任何遮盖的！”
杨尚昆此时才明了毛泽东先头所说的“形势、政治”的寄义。进入1953年，杨尚昆明显地感应毛泽东的心情舒畅多了�？姑涝恼骄忠丫飨蛭榷�，大规模的土地革新基本完成，整体国民经济基本恢复，生长国民经济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开始实施，国家将一步一步地从落后的农业国向强大的工业国迈进。杨尚昆记得毛泽东在送审的《人民日报》元旦社论上加了这么一段话：“工业化是我国人民百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是我国人民不再受帝国主义欺侮、不再过穷困生活的基本包管。因此，这是全国人民的最高利益。”看来，加速国家的工业化程序，着力提高人民的生活水平，是毛泽东目今考虑得最多的问题。
“走啰，到武汉过年去！”毛泽东兴奋地挥了一下手。各人都回到自己的车厢去，好让毛泽东好好休息。其实，所谓休息，对毛泽东来说就是看书。毛泽东之所以外出不喜欢坐飞机而喜欢坐火车，就是因为在火车内有相对宽敞的、自由的空间，能够允许他依照自己的习惯去生活、去事情、去思索。在他休息的车厢内，安排着沙发、大木床和许多的书籍，或踱步或坐下或躺着，他随时随地都可以取到书读起来。念书是他的第一喜好！
“罗宗子啊，”毛泽东把罗瑞卿叫住，“这沿途不会又安排步队站岗吧？这天不晓得有几冷呢，年轻的伢们辛苦�。 �
罗瑞卿知道主席又想起了几年前出访苏联时的情景。那时新中国建立仅两个月，特务运动十分纵�，为包管宁静，从北京到满洲里，沿途都安排了步队守卫。时值冬天，东北正是滴水成冰的时节，在外守卫的战士都衣着皮大衣�？墒�，不知在哪一个小站，毛泽东下车透透气，因车上比较暖和，不需穿大衣，下车时让带队的军官看见了，立刻一站一站往下传：“我们的毛主席没有穿大衣！”于是，以后的各个站点，专列将到时，战士们全都将皮大衣脱了下来。厥后，毛泽东又到一站下来透气，问战士：“天寒地冻的，不穿大衣不冷吗？”战士们回覆：“不冷！首长不怕冷，我们也不怕冷！”毛泽东为此大为恼火，狠狠地训了罗瑞卿一顿。其实，罗瑞卿也感应委屈，这事怎么能怨我呢？再说，自己在这个岗位上，有天大的责任，不过在那以后，他越发注意实施守卫的要领。此时他回覆主席：“主席定心吧，沿线预先都没有通知，您需要找人了解情况时，停车前临时通知上车来谈。”
“这样好，不扰民。这一路，不要找多，一个县长，一个地委书记，一个省委书记就够了，这样，巡抚、道台、县令都有了。顺利的话，后天就可以到武汉，去登黄鹤楼！”
罗瑞卿笑着说：“车只能到汉口，能否登黄鹤楼，老天爷说了算，起风过不了江，就只能‘明日请早’啰！”
“唔，老天爷说了算，天堑嘛！不过，要不了多久啦，我们要跨已往！”毛泽东若有所思地说。窗口飞过树木、田野、乡村……毛泽东陷入了深思中。
罗瑞卿看了下表：正好9时。他悄悄地退了出去。
第二节 宁静年代，依旧军令如山
毛泽东的专列从支线驶入干线，连汽笛都没有鸣，轻盈地掠过站台，向南方奔驰而去……
炮竹依旧在炸响，前门一带依旧熙来攘往，趁魅站内依旧一片忙碌，甚至连大大都的趁魅站员工也不知晓这列外观十分平常、绝不起眼的火车里坐着什么人、将往那边去。虽然毛泽东这次的乘专列南行在其后的岁月中被累次忆及、在相关的文件中被郑重提到、在未来出书的书籍中被细致描述，但那是政治家和历史学家们的事情。关于北京城普通的老黎民，他们关注得更多的是一家老小的衣食住行；关于列车上的普通旅客，他们关注得更多的是上车前遗留下的那些琐碎的事务、是下车后将会遇到的那些未知的问题。虽然，也有例外。譬如3天后，也是这个趁魅站，也是这个时间，也是前往武汉的列车上，就有这么样一位旅客……
他或许50岁左右，中等个子，很瘦，脸色黑红黑红的，穿一件半旧的对襟中式棉袄。倘若不是站在软卧车厢里，倘若不是他那深邃的恰似能洞察你的内心的目光，倘若不是他那饱满、锃亮、如同古希腊哲学家苏格拉底似的前额，你真会以为他是一个终年在田间劳作的农民或是恒久在四方游走的货郎。
现在，他似在张望站台上的情景，又似在深思着什么，脸上还泛着淡淡的带点揶揄的笑意。这是一副哲人、智者的神态。确实，他正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趁魅站像什么？
他想到了作家们的说法。作家们总是喜欢比喻的，他们常说“趁魅站似乎都会的门户”。照这一说法，首都北京的趁魅站，就似乎中国的门户了。但这是怎样的一个门户呵：它整天洞开着，咆哮着，喧腾着；送迎着一列又一列的火车，吞吐着一拨又一拨的人群，卸载着一车又一车的货物；绽开着一朵又一朵重逢的笑靥，挥洒着一阵又一阵辨别的泪雨，演绎着一个又一个陌路的传奇。它其实更像是一座立在通衢大道之上、大庭广众之中的舞台，昼夜不绝地上演着或平平淡淡、或轰轰烈烈、或缱绻悱恻、或刚健激昂的活剧。舞台？“不错，就像舞台！”他脱口而出。
“您在发什么感伤呢？”与他同在一个包厢的曾大力恰好出来。
他正要回覆，突然响起一阵清脆澄澈的悦耳的“叮、叮、叮”的声音，便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块银光闪闪的打簧表，揿开表盖，时针正指在“Ⅸ”[4]上。
“怎么搞的，这车？”他眉头皱了起来。
“林总，咋啦？”曾大力问。
“叫我老林。”他把表伸已往给曾大力看，“9点了，还不发车！”
“您的表快了吧？”
“在我手里20多年了，可以精确到秒。”他有点生气地回覆。
正说着，月台上提醒即将开车的铜钟当、当、外地敲响了，通向候车室的门也关上了。
“比较准时，但照旧晚了30多秒。”他那皱着的眉舒展开来，将表放入口袋，双手扶住了走廊上的栏杆，避免列车的猛然起动。
可是，时间一秒一秒、一分一分地已往了，或许又过了两三分钟，列车完全没有启动的迹象。他有点急躁了，指着车厢内贴的“宁静正点”的口号让曾大力看，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只要能正点抵达就行了。”曾大力说。
“连发车都不可准时，谈何正点抵达！”他忿忿地批驳着。
曾大力有点不解，何以发车晚了点会引起他如此大的情绪，虽然与他刚刚认识，但同在铁道部呆的这几天里，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头脑冷静、温文尔雅的人。与他第一次见面是在铁道部长滕代远的办公室里。滕部长是老首长、老熟人了，当年刚参军到延安中央警卫团当战士时，滕代远是中央军委照料长，经常见面，抗战胜利后，滕代远到北平军事调解执行部事情，他又被抽调前往担当守卫，更是日夜在一起。可是今天走进滕部长那间墙上挂满地图、四壁摆满书架的办公室，他照旧有点紧张。滕部长一见到他就呵呵呵地笑着说：“好你个大力，就在北京总照料部事情，也不来看我！”
“首长忙，干的都是大事，我哪敢打搅呀！”
“嘿，嘴也会说了！”滕代远深情地审察着他，像是在看他有无什么变革，又像是在追寻已往岁月的痕迹，“这身子骨也越来越壮实了！”
“能不壮实么，解放后日子越过越好，再加上步队的饭养人。”
这时候有个人插话了：“步队里天天吃山珍海味、鸡鸭鱼肉呀？”
是什么人呀，敢在滕部长的办公室里这么随便！曾大力张望了一下，才发明有个小老头正在书架前翻书，因不知他是何方神圣，所以回覆变得小心翼翼了：“大锅饭，大锅菜，吃起来香。”
“大力这意见我赞成。已往行军兵戈，吃什么什么香；如今生活水平高了，又是菜又是汤，又是米饭又是包子，可是嚼起来觉得没味道。”滕代远上前拉住曾大力的手紧紧握着，同时向他介绍那位小老头，“大力呀，这位是林总，林秋澜，铁道部的副总工程师，海内外有名的桥梁专家！”
“滕部长过奖了。”林秋澜赶忙走过来，向曾大力伸出了手，“叫我老林。我们这就算认识了。”
“哈哈，岂止是认识了，说未必以后就在一个锅子里搅马勺子呢！”滕代远笑着说。
曾大力听了大惑不解，老首长点名让自己来，肯定不是为了叙旧，是有什么任务要安排，但无论如何与这位“海内外有名的桥梁专家”扯不上关系呀！
“首长，”他庄重地举手行了个礼，“有新的任务了？”
“岂止是新的任务，事情可能也要变、单位可能也要换啦！”
“请首长下命令吧！”曾大力又行了个礼。
“不忙，你先休息几天，就住在铁道部招待所里。”滕代远把他的肩膀拍了拍，又转头招呼林秋澜，“北京城里的奇迹多，另有哪些没有去过的，你们这几天可以去走走。不过，到哪里，事先一定要见告我的秘书小曹。鹞子放出去，线头可得扯着。”
听滕部长这么一说，曾大力就明白，这属于“随时待命”，便要求：“要我干什么，您就下命令吧！北京城我不必逛了，红墙黄瓦大屋顶，差未几的样。”
“急了？我也急，可是，”滕代远伸出食指朝上指了指，“我也在期待命令。”
昨天晚上，小曹来到招待所，通知他们两人：“明天乘火车赶往武汉，有个紧急重要的任务。具体什么任务，到武汉后接车的同志会告诉你们。”今早，小曹送他们到趁魅站，又特意将曾大力拉到一边交代道：“滕部长让我嘱咐你：林总身体不大好，沿途一定要照顾好他。他可是国家的废物！”
想到这里，曾大力着急了，再看林秋澜，见他太阳穴上的青筋鼓得老高，突突直跳，便劝道：“您进去休息一会吧。我想，列车不会延误很久的。”
“希望如此，希望如此，可不要影响我们完成任务�。 �
原来他是担心完成任务会受到影响。曾大力的心中受到了触动。他不知道期待着他的会是什么事情，但肯定会同身边这位专家在一起事情，这也肯定会是一种以前没有干过的崭新的事情，也肯定需要新的思维、新的知识、新的作风。他感应了一种压力、一种迷茫。林总不肯进去，他只得陪着。
突然，一辆军用吉普驶进了月台，从车上下来两个战士，一个提着、扛着好几件行李，一个赶忙跑到车头右边，拉开车门，扶下来一位30多岁的男子。那男子可能腿有点不便当，拄着一根木棍。三人急急上了他们乘坐的这节软卧车厢。两位战士敬礼后随即告辞。
列车启动了。
“看来列车是在恭候台端�。 绷智锢接锎バΦ厮�。
曾大力说：“车开了就好，总算只晚了几分钟。”
“几分钟？”林秋澜不依不饶地说，“几分钟可以决定一场战役的成败！你是投军的，应该比我清楚。”
曾大力只是笑了笑，车开了，林总不再生气了，他松了一大口气。
列车加速后开始平稳运行。阳光照进来，有点晃眼。列车员过来，将窗帘一一拉上。曾大力低声问她：“刚上车的那一位是谁呀？是位首长吧？”
列车员犹豫不决，可能是在考虑回不回覆这个问题，按划定是不应该透露旅客身份的，但她脸上含着笑意，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色泽，明白有一种“泄密”的激动。曾大力是什么人啦，察言观色的本事高着呢，见此情景，便露出一副渴盼的神色。列车员骄傲地说：“志愿军，刚从朝鲜回来的，还带着伤……”
她的声音不大，可是曾大力，另有旁边的林秋澜，却觉得像洪钟般震响。曾大力认为自己最大的遗憾就是多次申请赴朝参战都因“事情重要离不开”而未获批准，其实不就是个机关守卫处的处长吗，谁不可接手干啦？所以只要是一碰到志愿军战士，都要投去钦羡的目光。林秋澜呢，本不是一个喜好文学的人，可听到广播电台播送的魏巍的《谁是最可爱的人》之后，竟专门寻来了刊登这篇文章的1951年4月11日的《人民日报》，将文章剪下来夹在自己的条记本里。“在朝鲜的每一天，我都被一些工具感动着；我的思想情感的潮流，在纵�奔流着；我想把一切工具都告诉给我祖国的朋友们。但我最急于告诉你们的，是我思想情感的一段重要经历，这就是：我越来越深刻地感受到谁是我们最可爱的人…… ”整篇文章他险些可以背下来了。他为适才的议论感应担心，似乎做了一件错事一样。两人现在都以一种崭新的目光注视着那位“迟到的旅客”。
在车厢的顶头，列车长正在向他致歉：“首长，对不起，我们接到通知太晚了，连一个铺位都腾不出来了，您只得在我这间办公间里休息了，可是行李却没位置搁了，如果里面没有什么重要的物件，我想法放到别的车厢去。”
“就是普通行李，哪有什么重要物件，不过你不必管，我来想步伐。倒是我应该向你们、向车上的旅客致歉�。】墒�，我也没步伐呀！军令如山。接到命令，我一刻也不敢延误，但这朝鲜的领土上，公路坑坑洼洼，铁道支离破碎，我时坐火车、时坐汽车、时步行，拼命赶，照旧迟到了。”
“首长辛苦了！”列车长十分感动，说着就提起行李准备放到别的车厢去，让“迟到的旅客”夺了下来。“你是一车之长，去忙去吧！行李我自有步伐。”
他将行李挪到车厢头，这里是过道，也是小小的杂物间，安排着茶桶、垃圾箱，空间也十分有限。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盯着这有限的空间入迷，或许是在考虑怎么安排他的那些大宗行李。
曾大力见状，起身准备已往资助，却被林秋澜拉住了，“别忙，先看看他有什么步伐。”
他居然将行李全放妥了，并且还不影响通行及杂物间的功效。
他先将两件棉被、毛毯似的行李摞在杂物柜上，然后插入用作手杖的木棍，木棍上再压上一个可能装满书的纸箱，伸出的木棍再挂上几件小一点的行李。
“首长，有步伐，真有步伐！”列车员赞不绝口，“只是，这木棍吃得住劲么？”
“没问题！这是我房东阿爸妮专门为我做的，为此砍掉了一棵种下两年的苹果树呢。哎……”
“大力，”林秋澜见曾大力老盯着人家看，就喊了一声，并低声地问，“你看，他是干什么的？”
“干什么的？志愿军呗！”曾大力不假思索就答。
“衣着志愿军的棉军服、朝鲜人民军的马裤，这还要你猜！我是要你猜在志愿军里具体是干什么的。”
“带兵兵戈的。”
“你就那么肯定？”
“你别看他戴着副眼镜，可是个子高高的、身板直挺的，脸上有一股英武之气，错不了。”
“我看哪，他跟我是同行。”
“搞桥梁的？”
“那倒纷歧定，但肯定是搞建筑的。”
“这……”曾大力笑了起来。
“笑什么？”林秋澜追着问。
曾大力却不回覆，只是在那里笑。
“你要是不相信，”林秋澜较真了，“可以去问他。”
“这，多唐突�。 痹罅λ�。
“是啊，别人还以为我们脑子有问题呢！”林秋澜也笑了起来，“陌路罢了。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曾大力听林总叽里咕噜说着，也不懂是什么意思，但他对林总何以得出“同行”的推测感应好奇，忍不住问道：“您怎么知道是你的同行？”
“行李，你看他堆摞行李，何等巧妙，绝对是明白结构力学的！”
曾大力不绝摇头，不是否定林总的判断，而是觉得太不可思议了。
“好了，大力，不费这个神了。下了车，就各奔工具了。”
“我大[5]常说，同船过渡，五百年一修。同在一个车厢，也算有缘呢。”
林秋澜已掏出本书，坐在窗前看起来，不知他听到这句话没有。
怕什么还真来什么。列车经过湖北武胜关四周时，撞上了一头经过道口时吓呆了的水牛。列车自然是没有责任的，可是得拍照、取证，加上牛是农家的废物、是农家最主要的工业之一，所以牛的主人一家全在铁道上嚎啕大哭，要求赔偿。等随处理完，列车重新开动，个把小时已往了，抵达汉口大智门趁魅站时，已近中午了。林秋澜一直坐在车窗前长吁短叹，当看到趁魅站那高耸的绿顶塔堡时，便召唤曾大力：“大力，将行李拎出来，准备下车！”
站台上停着一辆玄色的伏尔加轿车和一辆吉普车，几位衣着铁路制服的人正在车前焦急地张望着，见林秋澜与曾大力下了车，其中一位干部模样的人赶忙上前迎接，“我叫余平。请问，是张司令吗？”
“我叫林秋澜，他叫曾大力。”
“呵，林总，曾处长，可把你们接到了。”他上前与两人握手。这冷的天，冬风呼呼地刮着，他的手却是汗津津的。这肯定是急出来的汗。林秋澜心想。
“哎呀，张司令呢？他不是遇上你们这辆车了吗？”见只有他们两人，余平急得额头上都沁出了汗。
“张司令？”林秋澜、曾大力都大惑不解，但曾大力很快就醒悟过来了，他朝林秋澜做了个手拄拐棍的姿势，脸上十分自得。
“张斌前来报到！”这时车门边传来了嘹亮的声音。
“呵，张司令！”余平欣喜地跑到车前，将拄杖的他扶下来，马上，语气严肃起来，“我是铁道部的余平，奉武竞天副部长之命前来迎接你们并向你们转达命令。”
三人神色马上变得庄重，静听余平的转达。
“对不起，我得先看看你们三位的证件。”余平把手伸了出来。
验看过三人交出的证件后，余平用迫切而兴奋的语气说：“时间很紧，不可延误。行李由吉普车送到招待所，你们随我乘轿车赶往江边，然后过武昌，陪同毛主席登蛇山踏勘未来的武汉长江大桥桥址。”
三人在火车上时，对自己去武汉的任务都料想了许多，但都没有想到会是陪同毛主席踏勘。张杰头脑有点蒙，百思不得其解，原以为十万迫切地将受伤未愈的他从朝鲜招回，肯定与战争的生长有关，怎么会是陪同主席踏勘呢？曾大力却没有想这一踏勘与自己有何关系，只是想有很久没有见到毛主席了，不知毛主席还认不认得出他。三人中最清醒的是林秋澜。他明白，他与多位专家联名向党中央上报的《筹建武汉长江大桥建议书》有了结果了，自己一生最大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轿车很快就驶到了江汉关码头。也许是适才车行城内、人在车中，还感受不到，下了车到了江边，才发明冬风强劲，江涛汹涌，江面上已看不到航船，码头上停泊的渡轮时而上下起伏、时而撞击趸船，舷上挂着的防撞的轮胎被挤压得发出苦闷的咯吱声，激起的浪花飞溅在待渡的人们身上，引发一阵又一阵的惊呼。轮渡的入口处挂着一块写着“风大停航”四字的木牌。余平跑进轮渡码头的办公室，高声地问：“谁是卖力的？”
“有什么事吗？”一个衣着整齐的航运服的同志站了起来。
“我们有特别紧急的任务，能不可开一班？”
办公室中有个同志冷冷地迸出一句：“嘿，铁路上的警察成了太平洋的警察。陆上的管到水上来了！”
跟在余平后面的曾大力听见这话十分生气：“你这位同志是怎么说话呢？”
余平听到这话自然也生气，但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便将口气变得越发谦恭：“同志，我们是确实有很是紧急的任务，必须马上过江去。请您给帮资助吧！”
那位卖力的同志倒很耐心，脸上始终含着笑。他指指余平大盖帽上的帽徽，又指指自己的，笑着说：“你头上顶着个车头，我头上顶着个铁锚；你是管火车的，我是管轮船的�？怠⑿写钪匾氖鞘裁础�。我能随便开航吗？”
“这风不是很大呀！”林秋澜这时插话了，“我曾在武汉呆过一段时间，似乎比这风大的时候，轮渡都开航过。”
“这位同志说得对。”卖力同志向他投过来一瞥赞赏的目光，“以往这大的风开航过�？山裉炷憧绰胪飞稀�
众人从窗户看去，待渡的人由趸船直排上栈桥、阶梯、路面，挤挤拥拥，密密麻麻。
“全都是早上由武昌过汉口来逛商店、游公园的，现在是中午，都急着赶回家。只要一开栅门，人群簇拥而上，船船爆满，风波这大，玄啦！”
张斌走到余平跟前，将他拉到一边说：“时间不等人。得想别的步伐！”
余平借用电话，拨了一个数字。
电话通了。余平汇报了现在的情况。对方嗓门很大、很生气，站在旁边的人都听得出来�？赡芏苑阶鞒隽艘桓鼍龆�，余平回覆：“是，是，就这么办！”
众人上了轿车，开往上游的王家巷码头。这个码头自然也停航了。余平让其他人等在码头边，自己跑向江边的一栋挂有防汛指挥部标牌的4层楼房。一会儿，楼顶上有人挥舞起了一面红旗。立刻，泊在上游江心的一簇船舶中，也有人挥舞起了红旗。接着，两边的人相互打起了旗语。
“这些船可能正在江中搞勘探。”林秋澜一边看着打簧表，一边向旁边的张斌和曾大力解释着。
“您明白这旗语么？”张斌问。
“江中的，我目力不济，看不大清白。岸上现在打的是——”他抬头望了一下楼顶，“‘军令如山，立即执行！’”
纷歧会，一人荡着双桨、划着一艘木船，艰难地朝岸边过来。风似乎更大了，浪似乎更高了……
林秋澜低吟了一句。
曾大力不知他说的是什么。
张斌却听得清清楚楚。他吟诵的是：“君看一叶舟，出没风波里。”
第三节 日月之行，如出其中
毛泽东作出的决定，别人一般很难改变。就嗣魅这上蛇山、登黄鹤楼吧：湖北、武汉的怙恃官们早就知道他有重登黄鹤楼的愿望，加上拟建的武汉长江大桥的桥址线还得请他踏勘、提出意见，所以已经作了安排，是在正月初八左右，因为这时春节基本过完，街道、蛇山的游人渐少，便于宁静守卫�？墒�，专列正月初三一抵汉口，他就对前来迎接的湖北省政府主席李先念、武汉市市长王任重等人说：“阔别武汉26年啦！‘种桃羽士归那边? 前度刘郎今又来。’[6]走，登黄鹤楼，尝臭豆腐。”这，自然是不可的，已是晚上8点，夜幕低垂，纵然能够调船过江，蛇山上黢黑一片，如何登临？第二天，是省、市及有关单位、部分的汇报。他笑着说：“下来不听汇报，你们纷歧肚子意见啦！行，今天一天由你们支配。明天，我们上黄鹤楼！”第二天一早，各人陪同毛泽东搭船过江。李先念让船在江上慢慢游荡，明显是在拖延时间，厥后风波越来越大，这才靠了武昌码头�；怀似岛�，车子又在武昌的街道上转悠，说是让他游览市容。这么转来转去，毛泽东就看着名堂来了：“好你个李木匠[7]，这是摆迷魂阵啦！下车，上山！”同车的李先念、王任重都劝道：“今天是正月初五，还在春节期间，蛇山上游人太多，山上路窄又欠好走，很不宁静，照旧改天再去吧！”毛泽东生气了：“说去说来，就是有危害，就是个不宁静。哪里没有一点危害？坐在家里，屋子还能塌呢！不宁静，有什么不宁静的呀？我衣着这一大身衣服，谁能认出来呀？再说，你们这么多大活人围着我、护着我，怕什么？上山！”
此时是下午2点钟。虽然有风，但却是冬日里难得的晴晴天气，又逢春节期间，所以蛇山这城内最大的景点，游人果真不少。毛泽东一行人由平湖门码头一上岸，就被裹挟在上山的人流中。幸亏毛泽东衣着一件灰色的棉大衣、戴着一顶蓝布帽、系着一条方格子围巾，装束普通而随俗，又被陪同者悄悄护卫着，一路上并未为人所察觉。只不过因上山的路太窄上山的人太多，走走停停，速度很慢。毛泽东倒很喜欢这种节奏，因为可以让他时时时歇下来望一望四周那似曾相识的景色。细心的杨尚昆注意到，他的眼睛有点湿润。毛泽东身边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很重情感也很容易动情感的人。杨尚昆想，他准是想起了26年前在武汉居住的岁月。
杨尚昆猜对了。
此时，毛泽东脑际萦回的全是那时的情景……
“武昌都府堤41号”，20多年已往了，这20多年血雨腥风、戎马倥偬，可是，这个地名，这个门牌，却记得那么清楚，另有那青砖灰瓦的平房、一个小小的天井、一张老式的木床、一张陈腐的方桌、一张条桌、两口书箱，可能都会在脑中永难磨灭了吧！1927年，我同妻子开慧及儿子岸英、岸青、岸龙在这儿度过了半年虽然忙碌但相对安定的时光。虽然1920年即与开慧结婚，但两人都在从事革命事情，或有任务，或遭通缉，疏散多于团聚。记得1923年我还填了首《贺新郎》赠与她：“挥手从兹去。更那堪凄然相向，苦情重诉。眼角眉梢都似恨，热泪欲零还住。”这首词子女情长、凄楚感人，满含着伉俪离别之苦，但却是其时的真情实景。在武昌的那段时光是何等值得纪念�。捍优┟裨硕蚕八旃乩�，一家人围着方桌用饭，如果时间还早，就出外散步，都府堤离江不远，沿江步行一会儿即是汉阳门，再拾级而上就可到黄鹤楼。在那以后，我回湖南领导秋收起义，厥后又拉起步队上了井岗山；开慧在长沙坚持地下斗争，于1930年被捕惨遭杀害；孩子们也流离失所，恒久失散……哎，怪不得苏东坡的悼亡词写得那么感人：“夜来幽梦忽回籍。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主席，到了黄鹤楼下了。”杨尚昆见毛泽东一副深思的神态，便提醒他，“现在楼上人太多，我们等会儿再上去。”
“其实，这座楼不是黄鹤楼。”王任重在旁边说，“真正的黄鹤楼在光绪十年一次大火中被烧毁了。”
“呵，另有这个说法。”罗瑞卿觉得奇怪，“记得1926年底我在武汉军校念书时就登过此楼，各人不都把它叫黄鹤楼吗？”
“那是老黎民的叫法。这座楼其实名叫‘奥略楼’，是清朝末年湖北地方的官绅为颂赞在此任职达18年之久的张之洞的好事而修建的。”王任重解释着。
毛泽东有差别的看法：“老黎民叫得对。什么‘奥略楼’啊‘黄鹤楼’啊，名称罢了，不都是这黄鹄山上的一座楼吗？再说，以纪念张之洞之楼取代那‘天下江山第一楼’之黄鹤楼，它也够格呢。
“大革命家？”对这一称呼，王任重未敢苟同。
“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雄杰俊彦�。〗酱行闶砍�，各领风流数百年嘛。”毛泽东蕴藉地表达了他的看法。
“武副部长，”杨尚昆见毛泽东的目光转向了山下的长江，想起了踏勘桥址的任务，“你们铁道部安排的协助踏勘的同志呢？”
“快到了，快到了。”武竞天正急得要命，不绝地朝上山的路上张望，“今天上午就从北京赶到了汉口，无奈江面风大、轮渡停航，只得坐勘测的木船过来�？斓搅�，快到了。”
“嗯，不错。”毛泽东对武竞天说，“这个桥址选得好！”
“主席指的是龟山、蛇山线吧？”武竞天问。
“有几多种计划？”
“为了供比较，备选的桥址线共有8条。”
“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毛泽东忆起了他当年在此处写下的《菩萨蛮》词，“就这条好，天造地设！老天爷早就给我们搭好了戏台呢！”
武竞天没想到这么一件大事，主席举重若轻，三下五去二，一下子就解决了，原来一颗心悬着，担心张斌他们赶不上误事，现在也稍稍定心了。
罗瑞卿见此时登楼的人似乎少了些，就对毛泽东说：“登楼吧？”
“不登了！”毛泽东挥了挥手。
“不登了？”罗瑞卿听了一惊，以为有什么事惹得他不愉快，但看他脸上浮现着笑容，“怎么啦？”
“南北朝时，有个人叫王徽之，”见各人都感应惊奇，毛泽东便讲起了一个典故，“就是大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在一个下雪的夜晚，突然想起了正在剡县的朋友戴逵，马上坐上小船去会他。船走了一夜到了剡县戴家的门前，他却不进去，又原路返回。别人问他什么原因，他回覆：‘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须见戴？’”
王任重很快领会了毛泽东的意思，笑着说：“主席今天兴致很高�。 �
毛泽东此时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耸动了一下鼻了，抬头四看，笑了起来，问周围的人：“闻到什么了吗？”
警卫员小孙首先叫了起来：“啥玩意儿，这么臭！”
“嘿，这就是武汉有名的油炸臭豆腐干，长沙也有卖的，闻起来臭，吃起来可香了！”毛泽东一边说着一边寻着“臭味”走了已往。
卖臭豆腐干的是位60多岁的老头，戴着顶“狗钻洞”式的绒线帽，衣着件大襟棉袄，棉袄上系着块粗布围腰。他的摊位就是一副担子，一头是碗筷、辣椒酱、半制品，一头是架在小火炉上的炸干子的油锅。毛泽东走上前同老头打招呼：“老人家，生意不错�。 �
“听您哪的口音，是湖南来的吧？稀客呀！”老头允许着。
“是呀，20多年没来啦！”毛泽东同他聊了起来，“生活还过得去吧？”
“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啊，两个儿子、一个女人都有事做了，儿子在工厂上班，女人在商店站柜台。”
“你做这小生意可以贴补一点家用吧？”
“解放前挑这副挑子，是要靠它养家生活；现在，哪指望它来兴旺呀，只当出来透透气，松散松散筋骨。再说，武汉人爱这一口，过年过节的，还缺不了它呢！”
毛泽东正聊得上劲，他身边的人听得也很有意趣，谁都没有注意担子旁站着的一个小女人神情有点异常。她盯着毛泽东，觉得很是面熟，饱满的面庞，平和的笑容，特别是下巴上那颗痦子……这不是与教室里黑板上方挂着的毛主席像一模一样吗？
“毛主席！”小女人用手指着毛泽东兴奋地叫了起来，“你是毛主席！”
小女人的叫喊惊动了周围的游客，他们一看，也高呼起来：“毛主席，是毛主席！”霎时，像一阵狂风刮过海面，掀起了滔天巨浪。蛇山顶上欢喜了。人群朝这边涌来。
看这架势，毛泽东怕将老人的担子掀翻，急遽朝山下走，陪同来的同志及警卫人员赶忙跟过来将毛泽东围在中间，然罢了经下不去了。游客像澎湃的潮流一浪接一浪地席卷过来，已经有人被挤倒了。
形势变得很是危急！身经百战的罗瑞卿此时也显得十分紧张，警卫员们拼命地喊叫着：“不要挤！不要挤！”
张斌等人就是在这个时候赶到了蛇山脚下。
听到上面传来的如山呼海啸的“毛主席！毛主席！”、“毛主席万岁！”的欢呼声，曾大力就明鹤爆发了什么事。在中央警卫团担当警卫时，他曾多次遇见过毛主席为激动的群众所“围困”的情况，但规模哪有这么弘大、局面哪有这么惊人？他对守候在山下的省委警卫连的战士们说：“快，跟我上！”在奔往山上的途中，他又作了具体安排：“到了首长跟前，我站在高处喊话，你们立即将围在首长身边的群众劝开，然后手挽手站在路两旁，开出一条路，使首长宁静下山。”
到了山上，曾大力寻着一块巨石，爬了上去，然后高喊道：“同志们，毛主席来看望各人。各人不要挤，一挤，不但看不到毛主席，还会被挤倒、受伤，也给仇人以可乘之机。我们要守卫毛主席！”
“守卫毛主席！毛主席万岁！毛主席万岁！”群众高呼口号，停止了拥挤。
毛泽东走上旁边的一个小土坡，取下帽子挥舞着，用那浓厚的湘音高喊道：“人民万岁！”
山上马上平静下来，只听见风的咆哮。猛然，歌声响起，先是几人在唱，接着几十人、几百人……
你是灯塔，
照耀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海员，
掌握着航行的偏向。
年轻的中国共产党，
你就是焦点，
你就是偏向。
我们永远随着你走，
人类一定解放！
我们永远随着你走，
人类一定解放……
毛泽东的神色变得肃穆，正在挥舞的手停住了，想到1949年10月1日的开国大典，30万人齐聚天安门广场，广场上就曾回荡着这首《你是灯塔》的歌曲。毛泽东是很喜欢这首歌的。厥后，他听嗣魅这首歌被禁唱了，原因是加入大典的苏联文化代表团中有人怀疑这首歌剽窃了一首苏联的名为《庆幸的牺牲》的悼歌。他很不以为然：写这首歌的是两个年轻的八路军战士，到哪里去听那首悼歌�？蠢�，“苏联老年老”是不满意那句“我们永远随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的歌词呢。此时此地，这首歌给予他的感受特别深刻。大海，人民群众就是大海。难怪当年魏武帝曹操东临碣石，以观沧海，发出了“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辉煌，若出其里”的慨叹。大海真是众多无边、容纳万物呀！
在曾大力的指挥下，一条下山的路空了出来。毛泽东一边下山一边伸脱手同两旁的群众握手。歌声像波涛，此起彼伏。好禁止易，一行人走到了山下。
“哎呀，真是下不来的黄鹤楼哟！”毛泽东叹了口气，接着嘱咐李先念和王任重，“安排人去看看，有没有受伤的群众，如果有，赶忙送到医院去诊治。”
毛泽东坐上汽车到了位于东湖之滨的省委招待所——东湖客舍。这是一组庭院似的别墅，虽是隆冬，草地还没有返青，鲜花大多没有开放，但屋宇俨然，远山如黛，湖水清洌，几株红梅正在绽放，是一处幽静且充满生机的地方。毛泽东很是满意，立即体现：“这儿不错，以厥后汉，也住在这里。”李先念说：“接待主席常来常往。”毛泽东道：“客常扰，主必烦。我可不想惹人嫌啰!”这句话把各人全逗笑了。
在会客室里，武竞天向毛泽东介绍刚进来的张斌等3人。
“这是张斌，是我们滕代远部长的爱将啊，准备出任武汉长江大桥建设指挥部的指挥长。指挥部的书记由王任重同志兼任。”
张斌将拐棍扔掉，抬头、挺胸、直腰，向毛泽东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朔气传金柝，冷光照铁衣。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9]朝鲜的战火还没有完全熄灭，就把你这位挂了彩的志愿军铁道兵司令招了来。你这位建起‘炸不烂的钢铁运输线’的将军，这回要建起‘隔不绝的钢铁运输线’了。”
“包管完成任务！”张斌又敬了个礼。他此时的心情既激动又紧张。激动是因为见到了毛主席，并且毛主席对自己还十分熟悉；紧张是因为直到这时，他才明了自己将要担负的责任，感应太突然了，已往都是抢修被炸坏的桥梁，现在是要去建设一座跨越天堑的崭新的大桥，自己的肩膀能否挑起这副担子呢？
站在张斌身后的林秋澜一听嗣魅这位张司令就是指挥建起“炸不烂的钢铁运输线”的铁道兵司令员，愣住了。有关志愿军铁道兵事迹的报道他不知看过几多篇，也不知激动过几多次，却不想自己就在那位传奇式的英雄的身边并且将要与其共事。当武竞天介绍到他时，他才收回了思绪。
“这就是林秋澜同志，我们的桥梁专家，在世界上都是很有名气的。他将任指挥部的总工程师。”
正在沙发上坐着的毛泽东站了起来，走到林秋澜跟前，紧紧握住了他的手，眼睛紧紧盯着他看。林秋澜有点不知所措，不绝地说：“毛主席好，毛主席好……”
“你们看，”毛泽东收回目光，笑问在场列位，“我们中国人的脑袋比外国人差吗？”
“外国人能干的事，我们也能干。”武竞天取代各人回覆。
毛泽东对各人说：“修起这座武汉长江大桥，与打赢抗美援朝战争一样，意义大得很呢！让全世界看看：中国共产党人不但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还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
毛泽东的这种“大舸中流下，青山两岸移”的气魄使林秋澜感应振奋。因为在解放前的几十年里，他同差别的政府、政党都打过交道，见过了太多的糜烂、萎靡、推卸、自卑。虽然，他也有隐隐的担心，科学究竟是实实在在的工具，它与政治有关联，然而它却不是政治。
轮到介绍曾大力了。
“这是曾大力，准备在指挥部担当守卫处长。”
谁知武竞天刚介绍完，曾大力就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毛泽东说：“这哪是‘曾大力’呀，这是‘力大增’嘛！几年不见，本事大长�。 �
“主席还记得我呀？”曾大力淘气地问。
“我倒是记得你，你恐怕不记得我了啰。”毛泽东显见十分兴奋，也同曾大力开起玩笑来，“‘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清涧的石板瓦窑沟的炭。’《三国》中不有凤仪亭吕布戏貂蝉么，这吕布就是绥德人，貂蝉就是米脂人。大力啊，你这个绥德汉娶到貂蝉没有��？”
“报告主席，媳妇娶了，可惜不是米脂婆姨，是个北京婆姨。”
“嘿，说你胖，你就喘上了。”罗瑞卿接过了话头，他自然是认识曾大力的，今天大力的客串，帮了他的大忙，也就动了将其调至公安部的念头，“我看哪，你照旧留在北京吧，调到我那里去，不然，武汉这个大火炉要把你那个北京婆姨热死。”
“这……”曾大力感应为难，欠好回覆。
毛泽东却在那里踱着步，喃喃自语：“张斌，这名字好�。赫拧ふ�，‘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10]；斌——文武斌，‘紫宸拱手进大殿，文臣武将坐两厢’，文臣武将都要有嘛！”
罗瑞卿马上明白了主席的意思，便对曾大力说：“算了，我不干扰乱的事。你在这儿好好干吧！”
毛泽东可能怕他们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便对他们三人直接标明：“这么大的工程，举世瞩目啊，朋友体贴，仇人也体贴啦！”
三人的神色都变得凝重起来。张斌和林秋澜赶忙颔首，体现领会了主席的意思。曾大力则轻声说：“请主席定心，我一定干好我的事情！”
第四节 小巷，一枝忧愁的丁香
还没进六月呢，武汉就热起来了，那种春和景明、气候宜人的时节，武汉人基础就没有感受到，所以有人开玩笑说，在武汉生活，只需要准备一件棉衣、一件笠衫即可。就拿现在来说吧，过了小满，进入了“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随处蛙”的日子，雨确实在下，可是气温却一点也不低，连长袖衬衣都穿不住，特别是在干活的时候�？墒�，陈耕读还衣着件笔挺的西装呢！
陈耕读是一个“很是敬服羽毛”的人，就是说很爱面子。这个“面子”既指名声，也指外形。所以平时，他很注重妆扮，这个妆扮虽然不像女人那样涂脂抹粉、描眉画唇，可是，也总要把脸洗得干洁净净的、头梳得顺顺当当的，还要抹上一颔首油。穿的衣服自然是要鲜明挺括。其实，他本是苏州郊区一个拥有几十亩地的土富翁的儿子。这从他爹给他取的名字就可以看出：种田可以种桑麻，植五谷，以立足立命，养家生活；念书可以明礼义，知诗书，进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这是已往中国农村殷实之家的最高理想。所以农村大户人家住宅的匾额，见得最多的就是“耕读传家”�？墒�，他考进上海交通大学后，在那洋场香风里被熏染了几年，竟沾染上了上海小开的习气，特别是在著衣上，也有了上海人的习惯。正如
前年，家乡搞土改，他爹自然是斗争工具。几十亩地，在东北、华北，真不算什么，那儿的大田主，占有的田地鸦飞不过、眼望无边，可是在江南、特别是苏杭这“天堂”之地，几十亩就算不少了。然而他爹不但土地被分并且命也丢了。因为他除了雇佣长工搞聚敛外，还“攻克”人家的妻子。这个“人家的妻子”就是村上雇农陈迷糊原来的老婆。陈迷糊身高体壮，干活也肯着力，但就是手艺太差。要知道干农活也是一门手艺，耕、耖、耙、插、割，样样都有技巧。这陈迷糊呢，干什么什么不可：种田时牛都不听他的使唤，要么无论怎么叱喝都不挪步，要么还没有下指令就拖着个犁铧乱跑；插秧时秧刚一插下去就打了水漂，纷歧会就让人“关了鸡笼”[11]。假若就是手脚笨一点倒也不算什么，偏偏他还好赌，且赌艺也极差，祖传的一块薄田早卖了，只得去扛长活，厥后家中的家具、农具也都卖光了，剩下一间破茅寮基础没人要，唯一值钱的就是老婆了。老婆唤阿芙，长得像无锡的泥人阿福，脸儿白白胖胖的，一对奶子硕大饱满，走起路来在衣衫里一颤一颤的，恰似一对活蹦乱跳的兔子。陈耕读的爹就迷撩魅这一对奶子。于是，陈迷糊获得了一笔钱。阿芙就成了陈耕读的二妈。这些自然是立了契约、按了手印的�？墒堑搅送粮牡氖焙�，陈迷糊成了村上贫雇农协会的主任，是事情队的依靠工具、是村上确当家人。在周围14个村子联合召开的斗争田主大会上，陈迷糊上台控诉，说到妻子被攻克，声泪俱下，激起了会场上穷苦人的义愤，并且与会的多是外村人，也不明其中缘由，好几个人竟操起锄头、扁担跳上台去，一顿乱打，将陈耕读的爹活活打死在台上。事后，这种做法虽然受到了上级的批评，但以“民愤极大，情有可原”了之，并且给死者一个恶霸田主的“恶谥”。
获得这一消息，陈耕读偷着哭了好频频，末了还得用热毛巾敷敷眼睛，以免露出痕迹。从那以后，他的精神明显萎靡，再也无心每天梳头抹油，不过爱面子、讲整洁的习惯是改不过来了。上个礼拜，他被调到武汉长江大桥建设指挥部来事情，这两天正在这座古老的晴川阁里清理垃圾、扫除卫生，准备作临时指挥部用。
晴川阁最早为明嘉靖年间汉阳知府范之箴在修葺禹稷行宫时所增建，取崔颢《黄鹤楼》中的“晴川历历汉阳树”句意命名。其历史虽然没有黄鹤楼、岳阳楼那样悠久，但由于所居处的奇特的地舆情况、独具一格的优美造型以及诸多文人名士的赞咏，赢得了重要的历史职位。更由于它坐落在长江北岸、龟山东麓的禹功矶上，北临汉水，东濒长江，与武昌蛇山黄鹄矶上的黄鹤楼夹江相望，江南江北，楼阁坚持，互为陪衬，蔚为壮观。这矶危石壁立，有“禹功矶”三个篆体字勒于石上。相传大禹治水，疏江导汉，驯服洪水，使长江汉水在此交汇，朝宗于海。后人感念其功，将此矶命名为“禹功矶”。禹功矶原为龟山之首，明末崇祯天子担心有人与他争夺天下，便在全国各地随处断“龙脉”，便在汉阳龟山东麓辟一条洗马长街，使龟山之首与龟山之身疏散，还在武昌蛇山拦腰筑路，以成“龟断颈”“蛇断腰”之形。这样禹功矶就伶仃突兀于大江之中，更显得雄奇，成为极目远眺的胜地。后人又依阁建立了禹王庙及其他纪念建筑。
岁月沧桑，年久失修，晴川阁及其周围建筑渐渐衰朽，油漆剥落，柱梁歪斜，垃圾如山。这可要了陈耕读的命！既怕那身西装搞脏了，又怕脱下西装，里面的白衬衣遭殃，还怕汗流多了在衣领上染上黄色的汗渍洗不下来，所以借故跑到左右的街边躲懒去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街行人稀稀落落的。陈耕读此时才感应一点凉意，点上一支烟，眼神迷离地望着街面。突然，他的眼睛一亮，眼前的景物霎时清晰明亮起来，一首诗很是、很是自然地从心底吟诵了出来：
撑着油纸伞，单独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寥寂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女人。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芳香，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仿徨；
……
是的，这是戴望舒的《雨巷》，但这更是眼前的实景！
也是一位女人，也撑着一把油纸伞，也具有丁香一样花繁色丽却又清雅素净的容貌气质，也是在这雨的哀曲里像梦一般飘过……
陈耕读痴痴地注视着这位女人。这女人似乎有所觉察，从他身边走过又回眸，让陈耕读读到了她眼中隐含着的忧愁。陈耕读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被掏空了，目光紧紧地追随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直到她成为一个朦胧的影子，直到什么也看不见了，只有淅淅沥沥的雨，下在小街的石板上，下在他躁动的充满希望的心里……
这位女人还真叫丁香！像适才那位男子那样的目光，她太熟悉了，每天在上、下班的路上，不知要收回几多，自然不会引起她的任何注意。但适才的那位男子，倒是有点特别，不是因为他的倜傥，也不是因为他衣着少有人穿的西装，而是他的目光里除了司空见惯的惊异外，另有一种难以排遣的忧愁。这种忧愁的目光，她太熟悉了，每天清晨自己在镜子里见到的，不也是这种目光么？忧愁，忧愁，这是眼前身旁捕获不到却又规避不开的迷雾，这是丽日蓝天下突然飘来的一片阴云，这是漫漫长夜里不期而至的幽灵。她在武昌的一家私人诊所当医生，今天是周末，天又下雨，诊所里病人很少，所长让她早点回家。其实，早回，晚回，不回，对她都无所谓，回抵家里也是一个人，坐守内室，独对孤灯，诊所里也不是没有歇息的地方，在那里留宿，还可同值班的医生、护士闲聊，易于打举事捱的夜晚，再说，回一趟家还得乘轮渡，由武昌的平湖门码头到汉阳的晴川阁码头，上船、下船，挺累人的，遇到像今天这样欠好的天气，就更麻烦了。可是，她必须得回来，她在期待着一个神秘的符号。她惧怕这个符号泛起，因为这个符号的泛起意味着她平静的生活的结束、凶险的生活的开始；然而她又企盼这个符号泛起，因为揪心的期待越举事受，就像被判了死刑的监犯期待临刑一般。
今天虽然出发早，可是下雨天黑得也早，下午5点不到，天就昏暗了，路灯是准时开亮的，不管你是天晴照旧天雨，现在整条洗马长街已没有几个行人，进入小巷，天更黑了，幸亏巷内不少人家已将灯拉亮了。借着那遭雨丝浸湿的摇曳的灯光，丁香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家中走去。
丁香的家在巷内一座大宅院里。这大宅院原属于一个开纺织厂的大资同族。虽是资同族，可是宅院却全然仿古，似乎是几百年前的建筑。整座宅院很大、很深，有照壁、有石狮、有门楼、有山墙、有大堂、有后厅、有陪弄、有主楼、有厢房、有庭院、有亭阁、有花园，白墙黑瓦，飞檐凌空，青砖墁地，画栋雕梁。武汉解放时，这个资同族携全家逃到香港去了，宅院成了公产，分给了数十户居民。居民们将这宅院五马分尸，零切碎割，拆的拆，盖的盖，搭的搭，架的架，各行其是，各显千秋，几十户人家的吃喝拉撒睡全在这座宅院里，将座原来幽美、恬静、清雅、高尚的宅院整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宋代欧阳修《蝶恋花》词中“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之句本是对此宅院的极好的描述，如今倒一ㄇ“庭院深深深几许”，只是这种“深”远不是当初那种幽深之“深”，而是密如蛛网蜂巢、乱似藤萝蔓草的繁复迷宫似的“深”。
丁香实在不明白4年前的1949年11月，“老板”为什么给她安排下这么一个住处，就像实在不明白“老板”究竟是何许“人”一样。这“老板”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个小组，也许是一个团体，也许就是“党国”！她不可探究，不可探询。这在她4年前从云南那座秘密军营里受训结业时就被郑重告之并作为铁的纪律之一写在那份签名的誓词上。这份誓词比卖身契还要严苛、还要冷酷、还要无情。如果违背不但危及自己的生命，还将祸殃全家。她是1949年7月从华西协和大学医疗系结业的。这是一所由英国、美国和加拿大5教会于1910年在成都华西坝上创立的私立大学，去年更名为四川医学院，可见其医学专业十分有名。丁香进了军营才知道她是作为特工被挑选出来受训的。受训时间只有3个月，结业时共产党领导的新中国已经降生，云南岌岌可危。她被派到了武汉，凭据重新为她安排的履历去生活，期待属于她的那个符号的泛起。一晃，4年已往了……
走进宅院，她一边回应左邻右舍的招呼，一边注意脚下那些劈柴、煤球、火炉、木箱、杂物，艰难地穿行。她住的房间是原来宅院内的佣工住房，位于后院，要穿过前面的厅堂才华抵达，房间是平房，自然比不上前面店主的住房，但却是砖砌的，十分坚固，并且没有正房那些装饰性的构件，越发实用，最令丁香满意的是由于处在后院，相对来说要僻静一些。不然要是住在正房，众多人家成年累月在一堆挤挤拥拥、吵吵嚷嚷，她会越发受不了。
哎，又抵家了！她从拎包里掏出钥匙，借着隔邻刘嫂家透出的微光，准备去捅那把老式的铜锁。她的血液似乎一下子凝固了！她看见铜锁上明白有用粉笔画的什么符号。她将锁拿到屋里，翻开台灯，仔仔细细看那把铜锁，没错，两边都画着同样的符号，显然是怕只画一面会被她漏看。那符号说是符号，也可以说不是符号，字迹十分鸠拙、十分幼稚，就像孩子随手涂画，但丁香却肯定那就是代表自己、也是召唤自己的符号——“ce”。“ce”是“丁香”的英文clove的首尾字母。离开受训班的时候，教官郑重地告诉她，这个符号泛起时，即是有指令给你。她先在门缝旁、窗棂内这些可能塞进工具的地方搜寻了一番，什么也没有发明，便拿着个手电出屋来，在门边、墙脚、门上、墙上寻找着纸条或是字迹，没有。刘嫂闻声出来，见她的手电乱晃，便问：“怎么啦，丁香，丢了工具？”
“没有，没有。” 她赶忙答，接着问了一句，“今天有不有人来找过我呀？”
“没有�。 绷跎┝⒙砘馗�，突然想起了什么，“呵，你不问我还忘了，你订的杂志送来了。”
“呵，是邮递员老伍送来的吧？”
“不是老伍，比老伍年轻，以前似乎没见过。”
丁香心里一动，见刘嫂回屋去拿来了她订的《中华医学杂志》，赶忙接过来急急进到屋里。杂志是没有包裹的，里面自然不会夹着什么。丁香便坐下翻阅起来。《中华医学杂志》是周刊。这是今年的第八期。丁香一翻就知道，这一期上个礼拜老伍就送来了。她越发小心地一页一页翻动着，见有一页有折痕，便用棉签蘸了碘酒在页眉、页脚涂了起来，很快，页眉上便显出了字迹，是一句英语：clove go to church。丁香自然是认得的，它的意思是：上教堂去做礼拜。
丁香一晚上都没有睡好，一合眼，就似乎回到了受训的军营里：射击，屠杀，发报，化妆，另有就是前往荒郊执行枪杀被判死刑的“共匪”的任务……她在被逆耳的枪声和喷溅的鲜血所充斥的梦境里一直折腾到天亮。
陈耕读这晚也是辗转反侧，通宵难眠。天下竟然另有这样美丽感人的女子！从上海念书时到现在，自己也谈了不少女朋友，但那都当不得真，用上海人的话说，是“白相白相”，玩耍罢了。那些女孩子或是乡里乡气，土得掉渣；或是扭捏作态，令人作呕�？墒撬�？自然、纯粹却又雅致、冷艳。虽只若近若远地瞧了那么一眼，他的头脑中却油然而生无数情节。这些情节，有的是对她已往经历的料想，有的是对她俩未来生活的设想。他觉得笼罩在他头上的阴霾密布的天幕裂开了一道口子，露出了灼烁。
天刚亮，他就起床了，已往，可历来没有这么起过这早的床，况且今天照旧礼拜天呢。他认认真真地梳洗了一番，又找出那瓶快要干的头油，抠点出来用水调匀，抹在发上，还对着镜子说了句颇有诙谐感的话：“久违了，我的神气的头发！”他从晴川阁中下来，到街边的早点铺子里寻了个可以望见街面的位子坐下来，要了一大碗豆浆、4根油条、2块糍粑，慢慢吃了起来，眼睛，自然是紧盯着那街上的行人。幸亏昨天下了一天雨，今早还比较凉爽。
过来了，她真的过来了！陈耕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只是一种错觉。但这明白是昨天的她，并且比昨天越发清晰、越发亮丽。一头黑黝黝的短发，看似自由、随意地披散着，但又略略有一点向内弯曲，烫发而不留痕迹，就显出了她的品味。今天，她换了一身浅灰色的列宁装，就是那种西服领、双排各有3粒纽扣、一边一个暗斜口袋、腰中系一根布带的打扮。称之“列宁装”，显然是从苏联学来的款式。但它在新中国流行，除了标明其时的中国女性在精神上的革命追求之外，还因为它或多或少带有一些装饰性元素，也就是说，它具有美感。陈耕读是最瞧不上那些中山装、干部服、劳动服、军服之类的打扮的，认为它们穿在人身上不是美化了人而是丑化了人，唯独对这列宁装体现赞美，特别欣赏那根附加的腰带，认为它的紧束功效将女性身体的线条完美地凸现出来了�？墒撬芪У哪切┡�，却把这么好的式样的打扮穿糟塌了，皱皱巴巴，松松垮垮，肥肥大大，要多灾看有多灾看，唯有她，穿出了列宁装的风姿。
陈耕读就这么一边想着一边站起来，没吃完的油条、糍粑也不拿了，鬼使神差地尾随着她而去……
第五节 克里姆林宫的红星
张斌有早起的习惯。之前的30多年岁月，他大多是在战乱中度过的，搞学生运动、做地下事情、带兵打日本鬼子、领队抢修被炸毁的东北铁路、跨过鸭绿江援朝抗美，一直是在�；姆⑾跹堂致那榭鲋�，住无定处，卧担心席，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稍有消息，腾地一下就从床上一跃而起，不管熬夜到多晚，第二天天刚亮肯定起床�；毓舛稳兆�，照说是在宁静安定的情况里，并且准备这么大的一项工程，事务纷纭，千头万绪，每天不到转钟不会上床休息，应该说可以睡得牢固一点、起床稍晚一点，不可，越举事以睡个囫囵觉。搬到晴川阁这临时指挥部来的第一天，入夜，万籁俱寂，可是刚一躺下，就被惊醒了，手习惯地朝枕头下去摸枪，猛然清醒这是在祖国的江城，枪也上交了，便起来搜寻那惊醒他的声响是什么、源自那边。四周阒然无声。静下心来细听，才明白那是来自龟山林莽的风声和来自江边岩矶的涛声。“莫非我也患病了？”张斌苦笑了。他记得在一本苏联小说中看过，有些经历过战争的人，进入宁静年代后，仍不适应安定的情况，吃不香，睡欠好，被称做战争后遗症患者。
今天虽然是礼拜天，可是在他的日历上，是没有休息日的，唯有这清晨的散步是一天中难得的、名贵的休息时间。他沿着石阶下来往江滩走去，却发明一身戎装的曾大力正在向几个身穿警服的公安人员安排着什么。
“大力一大早就忙起来了？”张斌扬手打了个招呼。他对曾大力和林秋澜这两位助手十分满意，真像毛主席所说的是他的“文臣武将”�。×智锢矫ψ糯尤鞯匚锷际跞嗽焙褪炝饭と�，曾大力则忙着各个工点、办公地方的守卫事情和调进人员甄别事情。两人的作风都是泼辣而细致。
“呵，指挥长，起得早�。 痹罅戳烁鼍�。
“
“晚上想了一下：这晴川阁虽然独处石岩上，从街面偏向很难进入，但从江边很容易攀爬上来，并且江滩宽阔，得注意防备�。 痹罅馗沧�。
张斌放眼望去，大江西来，波涛滔滔，但彼岸还在薄雾之中，混沌一片，茫茫无边，想到设计计划一旦确定，工程上马，两岸三镇将成为不夜之城，基地、工点、货仓、厂房、学校、医院、办公楼……星罗棋布，何等壮观，工程是伟大的，困难是巨大的，有几多事务啊期待我们去做啊，真是千头万绪，千头万绪，单是这守卫与破坏，就是一盘满含杀机、波诡云谲的棋局。
“大力，你肩上的担子重�。 彼⒊龅氖怯芍缘母猩�。
张斌同大力还没有聊上两句，就听见秘书华明在上面喊：“指挥长，林总来电话说他马上过来。”林秋澜带着一帮勘测设计人员在离这儿不远的一座三层楼房里办公，吃、住也在那里。
张斌赶忙回自己的办公室去，走了几步又转头喊曾大力，“这么早就急着过来，恐怕有要事。你也来吧！”
曾大力站在禹王庙的大殿前迎接林秋澜，见他从街劈面过来，又轻快地拾级而上，便高喊：“老林，看这神态，有喜事嘛！”林秋澜仰头看着威风凛凛的曾大力，学着陕西口音回应道：“嘛喜事呵，正常的事情呗�？茨阏饽Ｑ�，真像金刚、韦驮[12]。”
“因为你老林是真佛嘛！”曾大力的脑子转得也很快。他将林秋澜让到前面走，自己随着倒也真像个护卫。
爬上阁楼到了张斌办公室门口，见张斌也在那里迎候，林秋澜笑了：“嘿，今天礼遇蛮高呢，老夫受宠若惊�。 �
曾大力却来了句：“老林，你1945年底一经在这晴川阁住过？”
此话一出，张斌与林秋澜全愣住了。张斌心想，难怪开始商讨临时指挥部驻地时，林总就提出汉阳江边有座古建筑可借用，原来他解放前一经在这儿住过，可他怎么没提这事呢？林秋澜就想得比较庞大点，怎么，开始视察我在解放前的行踪了？这事自己在肃反运动时早向组织交待过了，难道还要向你曾大力汇报？因此，脸色很是难看。曾大力见状，知道他们误会了，在心里连骂自己粗心，急遽说出自己的推测：
“从阁楼下到指挥长这间办公室，要上27级楼梯，中间另有两个拐角，拐角处又低又黑，没来过的人或是来得未几的人，常在这儿碰头。我们都挨过碰�？墒�，那天刚来时，我见老林就没有碰到过头，不是十分熟悉的人，是做不到的。”
“嗯！”张斌对这点体现认可，接着又提出疑问，“你凭什么断定林总是1945年底来过此处呢？”
“呵，作这个推断也不难。这是我适才发明的——”曾大力卖了个关子，“我发明老林适才从街面上岩矶时脚下绊了一下。”
“怎么啦？”林秋澜觉得奇怪，这与断定自己几年前的行踪有什么关系呢？
曾大力见他们都怒视望着自己，像说书场上的听众急盼“下回剖析一样”，只得“剖析”下去：“老林是抗战前从美国回国，一回来就协助
林秋澜点了下头，体现认可。张斌却逼着问：“可你推定的是1945年底。”
“要得知这个时间呀，”曾大力接着释疑，“其实很简单：国民党的武汉市政府抗战后宣扬再起大武汉，搞了一些“面子工程”，整修晴川阁就是其中一项。这所谓的整修连楼内油漆都没有刷一下，就是将登楼的石阶稍稍修补了一下，将楼左右的路面稍稍平整了一下。这一来，第一级台阶就比原来的也就是其他的台阶横跨了一些。初来乍到者都会看实地情况出脚迈腿，所以走到这儿倒没什么障碍，反而是习惯了走原来台阶的人在这第一级要磕碰一下。我今天看见老林上来时脚就被绊了一下。这叫犯经验主义过失。这个“整修”的时间是1946年1月份。所以……”
“明白了！”张斌和林秋澜不约而同打断了曾大力的解释。林秋澜为自己适才的态度感应内疚，赞了句：“行啊，大力，快成福尔摩斯、霍桑[13]了！”
“职业病，遇事就琢磨上了。”曾大力倒有点欠美意思了，“看我在这里瞎唠叨，延长你们的大事了。我再到周围去转一转。”
“去犯你的职业病去吧！”张斌笑道。
“哎，大力，别忙着走，可能另有你的事呢。”林秋澜唤住了他。
“林总，有好事吧？”张斌见林秋澜虽然适才情绪有那么一下起伏，但脸上一直泛着喜气。
“是好事，也是急事。”林秋澜从口袋里掏出了份电报递给张斌。
“嗯，好事！急事！”张斌看完电报，喜形于色，略为思忖便作了决断，“去的人员，林总，你定；人员的政审，大力，你卖力。玉堂春三堂会审，我们这个开端设计计划不知是几堂会审、也不知还要过几多堂呢！要快，今晚出发，明天赶到北京，先获得部里的认可，再才好征求苏联朋友的意见。啊，要去莫斯科了，红场，克里姆林宫……”
曾大力这才明白是要组团去北京、苏联审定武汉长江大桥的设计计划。
“人员，我倒是有个开端想法，但……”林秋澜有点犹疑，望了望他们两人。
“说吧，说吧，林总，不要有什么记挂，从事情出发、从需要出发嘛！”张斌勉励他。
“带队的肯定是指挥长，党委和守卫处要否去人？”林秋澜首先问了个问题。
“我们去干嘛，是去讨论计划，又不是去抓坏人！那些勾勾圈圈的数字、洋文，看都看不懂！”曾大力赶忙声明。
“大力是明白人。”张斌笑了笑，回覆林秋澜，“只去与设计有关的人。”
这个问题一解决，林秋澜似乎轻松多了，一口气说出了7个人的名字。
张斌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曾大力，这7个人全在指挥部机关，曾大力肯建都熟悉。
“这7个人中，除邓敬慈、陈耕读要考虑一下外，其他没什么问题。”曾大力答得很爽快。
“邓敬慈他……”林秋澜有点急了。
“林总不必说了。”张斌打断了他的话，“邓敬慈可以去！我作主了。不就是有个兄长在台湾当将军吗？放弃在美国的那么优越的事情条件和生活待遇到我们这儿来，图的什么？”
曾大力点了颔首，体现同意指挥长的意见。
“不过，这个陈耕读——”张斌的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他思考问题时常有的神情。
“他的父亲是恶霸田主，被镇压了。”曾大力说。
“倒不是身世问题，这个同志平时似乎有点令郎哥儿的味道……”张斌有点拿禁绝，便以商量的口气对林秋澜说，“另有比他更合适的么？”
“总得有个秘书呀！这陈耕读结业于上海交大土木系结构专业，熟悉桥梁业务，英文、俄文都不错，在北京时曾与苏联专家在一起事情过。”林秋澜解释选择陈耕读的原因。
“行了，就是他吧！”张斌拍了板。
然而，直到下午，随处都找不到陈耕读的人，问技术处的同事，也都不知他的去向，预计是到汉口逛街去了�；鞯亩碛锼淙徊凰瞥赂聊敲淳�，但一般的翻译事情照旧胜任的，便顶替了他的角色，。当晚，张斌一行就乘火车赶往北京去了。
张斌没有想到的是，当他们抵达莫斯科的时候，已是一月之后了。在北京铁道部，桥梁设计计划又经过了重复的讨论和修改。
抵达莫斯科后，苏联交通部还没有完全准备好鉴定会，张斌他们有二三天的时间旅行莫斯科。
站在莫斯科的红场上，张斌有一种眩晕感和梦幻感，直到看见克里姆林宫斯巴斯克钟楼、博罗维茨克钟楼、尼科尔斯克钟楼、特罗伊茨克钟楼楼顶上那一颗颗红色的五角星在阳光下熠熠闪亮，身边有差别肤色、讲着差别语言的人在走动，他才有了真实感。
“莫斯科，我日夜神往的莫斯科！”张斌听到了自己的喊声，不，自己并没有开口，这喊声来自心灵！
他记起1947年严冬，他在东北带队抢修松花江桥。晚上，通红的篝火伴着毕毕剥剥的树枝的炸裂声在摇曳，映照着人们疲惫的脸庞。他就着火光读一本解放社出书的《列宁选集》，纸张粗糙，墨迹也不甚清晰，看起来有点辛苦，但一读却似醍醐灌顶。有篇《目今的主要任务》，是列宁于1918年3月11日苏维埃政府迁到莫斯科那天写的。他现在还记得里面一些段落：“俄罗斯一定会成为这样的国家，只要它能抛掉一切颓丧情绪和空谈，只要它能咬紧牙关，集中自己的一切力量，兢兢业业干起来，只要它能认识到唯有走我们已经走上的国际社会主义革命的门路才华解围。沿着这条门路迈进，决不因失败而气馁，要一砖一瓦地去涤讪社会主义社会的稳固基础，努力不懈地事情，树立纪律与自我纪律，随处注意增强组织性……这就是抵达建立军事实力和社会主义实力的门路。”在以后的事情中，这段话常随同莫斯科那座英雄而美丽的都会一道泛起在他脑中。
他也记起了1951年的朝鲜战场，由于我军空军和防空力量的落后，铁路、公路、桥梁被美军飞机炸得七零八落。志愿军的运输遇到严重困难。他的铁道兵团日夜抢修，然而抢修的速度赶不上轰炸的速度。其时他灵机一动，卫国战争时，莫斯科也面临德军的轰炸，可是在德军航行员的视野里，克里姆林宫突然从莫斯科消失了，无法找到目标完成轰炸任务。其时，克里姆林宫是苏联政府机关所在地，是德王法西斯轰炸莫斯科时最主要的目标。特别是斯大林的办公所在1号大楼、大克里姆林宫、列宁墓这3个目标。可是，在执行轰炸任务时，哪怕是在晴朗无云的日子，连王牌航行员也无法找到上述目标。原来，凭据斯大林的授意，对克里姆林宫进行了精心伪装�？死锬妨止谒ド系暮煨呛徒烫蒙系氖旨芏急幻缮匣ぬ�，塔楼整体和教堂圆顶都被漆成玄色，套上麻袋。参照克里姆林宫城墙尺寸，造出种种伪装模型，仿造了红场和马涅日广场的部分轮廓。宫内的衡宇都伪装得很是像剧院，塔伊尼茨花园部分建筑也被蒙上布顶。在宫内及四周广场上，也布设了种种各样的模拟物，以迷惑仇人，直到战后才恢回复貌。他命令兵团广泛接纳伪装法，或是对现有的桥梁加以遮盖、隐蔽，或是另外安排一些模拟的桥梁，还真起到了很好的效果。
那几天的旅行游览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虽然由于斯大林刚刚去世，整座都会、整个国家还弥漫着一种伤心的情绪，但社会平稳安定、人民自信从容。从北京出发时，老首长滕代远部长曾专门约他谈了频频话，就像嘱咐没出过门的孩子一样，重复交待：“文件请苏方鉴定是为了慎重。长江大桥是新中国第一个大型桥梁工程，要慎之又慎，绝不可出过失。你们这次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时机，听取意见一定要虚心。”
也许是想到滕部长的嘱咐，所以鉴定会开始那天，他不绝提醒自己，要注意举止，因而有点紧张，特别是走进那金碧辉煌的集会大厅、在那巨大的枝形吊灯照耀之下、面对由来自苏联各个部分的25位专家组成的鉴定委员会，他显得拘谨。鉴定委员会主席、苏联交通部副部长、桥梁工程总局局长古拉梁夫首先谈话。这谈话却让他心中隐隐烦懑。倒不是对方不热情、不周到，恰恰相反，太热情周到了，像是对一个上门作客的邻家的孩子，随处露出尊长的呵护、训导。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脸色也变得有些难看。可是，林秋澜和邓敬慈接着谈话介绍设计计划了。在展开的图纸前，他们侃侃而谈，体现出明晰的设计思路和渊博的桥梁知识。当苏联的翻译对他们的讲述感应疑惑或是翻译禁绝确时，他们用流畅的英语加以解释、纠正。因为，这些专家大多是懂英文的。张斌发明，这些专家们的神态明显有了改变，原来漫不经心的都聚精会神了。
“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张斌又充满了自信，情绪平静下来，神情也逐渐松弛。他开始审察起坐在劈面的这些专家来：坐在前排的七八位预计都是桥梁界的权威，一个个鹤发皤然、正襟危坐、神态庄重；坐在第二排的中年人居多，显得也活跃些、随意些。在审察中，张斌感受到有一束灼热的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迎着那目光看去，他差点要喊叫出来：“天啦，是你！”他压抑着激动的心情，仅浅笑所在了下头。
到了集会休息的时候！张斌急遽站起来，朝他走去，看见他也迫缺乏待地迎着自己走过来。
“张，我的老弟！”
“亚宾，我的老哥！”
两人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很久都不肯离开。中苏两国的与会者全都惊奇而羡慕地看着这一场景。秘书华明常听张斌讲述他与一位苏联桥梁工程师的故事，想来这亚宾就是那位桥梁工程师了，便将这一故事讲给林秋澜等人听，不少好奇的苏联专家也围了上来，华明还得用俄语再讲一遍。
鉴定会第二天继续举行，依然由中方介绍自己的设计计划。第三天休会，苏联专家们说是要“消化”一下。这天刚吃过早餐，亚宾就来到了张斌他们下榻的旅馆。
“张，走，逛‘王府井’去！”亚宾看见张斌，老远就扬手召唤着。
“逛王府井？”张斌大惑不解。
“就是阿尔巴特街呀，那就是我们莫斯科的‘王府井’，那儿有好多好多的店肆，有好多好多的商品，用你们中国话说，琳——琅——”
“琳琅满目。”
“对，对。”亚宾又拿手指指眼睛，做出个晕眩的样子，“眼——花——”
“眼花瞭乱。”张斌笑了。亚宾照旧那样，中国话说得不流畅，却特喜欢用针言、掉书袋。
张斌很是兴奋亚宾能邀请他去阿尔巴特街。到莫斯科，他就有这个愿望，可是，客随主便，主人不提出来，他是欠好主动要求的。不过，到阿尔巴特街，他倒不是想去逛街、购物，而是朝圣。街上53号是诗人普希金的故宅。诗人1799年出生于此，度过了去皇村中学念书前的12个年龄。结束了在南方的流放后，再次回到这里。并在1831年，与“俄国第一美人”娜塔丽娅·冈察洛娃结婚，居住在这里。这里成了他的新房。这是诗人短暂一生中最辉煌美好的时光，也是诗人苦难生涯中唯一的幸福之所。普希金，那是在他心中永远闪亮的一盏明灯。虽然加入革命后，已鲜有功夫再去读那些感人的诗行，但在大学念书时与恋人一起捧读的情景，却铭刻在了他的影象中。现在，踏在这方石砌就的街道上，他情不自禁地吟咏起普希金诗来，或许是学习土木工程的缘故吧，他尤其喜欢这首赞美圣彼得堡的诗歌：
我爱你，彼得兴建的城，
我爱你严肃整齐的面容，
涅瓦河的水流何等庄严，
大理石铺在它的两岸；
我爱你铁栏杆的花纹，
你深思的没有月光的夜晚,
那透明而又闪耀的幽暗。[14]
“你呀，”亚宾一边摇头，一边说道，“你不像个军人，倒像个诗人；你不应去扛枪，应该去握笔。”
“这话怎么这么耳熟��？”张斌笑了起来。
亚宾也笑了。他记起来，6年前两人在中国东北战场第一次见面，自己也说过这样的话。他伸出胳膊，揽住了张斌。
张斌在中国，应该算一个高个子了，可是与亚宾一比，要矮小半头，被亚宾一揽，就被揽在了他的臂弯里。张斌有点不习惯，可没有挣脱，这种感受使他觉得温暖。当年在解放战争的隆隆炮火中，亚宾率领一支铁路抢修步队，乘坐一辆铁甲列车，资助共产党领导的东北民主联军抢修铁路。抢修中困难最大的就是修复桥梁。这些桥梁大都是被日军破坏的，也有一些是被国民党军飞机炸坏的，破坏较为严重，有的桥钢梁被炸坠落江中。他在大学时虽然学的是土木工程，但还未结业就加入革命，对桥梁修复究竟缺少经验。当他得知亚宾就是位桥梁工程师，并且此前在匈牙利、南斯拉夫抢修过桥梁，其欣喜不亚于跋涉沙漠的人遇到了甘泉。晚上，他时常前往铁甲列车向他请教，总能获得满意的回复。问题解决后，亚宾送他回营地。雪地上映着月光，照得大地像白天一般，皮靴踏在雪层上嘎嘎作响，亚宾就像现在这样把他揽在臂弯里。他吟咏着普希金的诗句：“我的声音你听来既亲切，又郁悒，在昏黑的深夜突破了四周的幽寂。床边的蜡烛照亮了淒清的长夜，我的诗句像溪水般淙淙地流泻。[15]”亚宾就笑他是诗人不是军人。然而不可否定，张斌喜欢普希金的诗，使他俩的心贴得更近了。
张斌记得，在陶烂魅昭松花江大桥修复通车的庆功宴后，喝得微醺的亚宾也是这样揽着他的肩膀，用少有的严肃的口气说：“想过没有，张？建桥，建大桥，长江，黄河，珠江，松花江，你的祖国，有这多的大江、大河，够你建的！”
“建大桥？没想。这么多被破坏的桥梁等着我去修复呢，我就想着怎么修好桥，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
“要想，”亚宾那宽大的手掌在他的肩上使了使劲，“要想�。∫蛔笄�，建起来得多长时间�。∫绲阆氚。 �
张斌想到这里，脚步停住了。
“亚宾，咱们回去吧！”
“怎么，还没逛就走？”亚宾大惑不解。
“你瞧，”张斌指了指周围，“剧院，饭店，首饰店，古玩店，人山人海，小商小贩，同中国有什么两样？”
“那，普希金的新房，不去看了？”亚宾问。
“让它留保存自己的想象里，也许更美，更神圣！”
“差池，”亚宾紧盯着他问，“你的心里，有事？”
“不瞒老哥，我这肩上的担子重，心里急�。∫�，我们回旅馆去，你帮我们好好琢磨琢磨这个计划。你6年前就催我想建桥的事，以后，我在朝鲜这几年，听说你又到我们国家去过频频，到过黄河、长江。你呀，心里一定有数！”
“张，我看哪，没人愿意跟你伙伴！”亚宾一本正经地说。
“为什么？”张斌问。
“为什么？”亚宾哈哈大笑起来，“因为累呀！”
张斌也笑了，笑事后神秘地说：“我老实地邀请你到中国来，帮我们一把！我们努力要求，你也主动申请，怎么样，老哥？”
亚宾没有立即回覆。
张斌看见他的眼睛里有簇火苗在闪烁摇曳。
“你别说，老弟，”亚宾认真而严肃地说，“对你们提出的计划，我还真有些差别的想法呢！”
“好啊，提出来呀！”
“不，不，”亚宾诡秘地笑了笑，“时候未到，比及鉴定会完了再说吧。那究竟只是个人的一些想法。”
张斌没有想到，这个计划鉴定会竟会拖延两月之久。但这个拖延对他来说是一个绝好的时机，利用集会的间歇，他领导手下的一帮人去桥梁工地、桥梁制造厂、桥梁机械厂、桥梁设计院、大学土木系桥梁专业旅行。这些旅行比读几多本书、听几多次讲演都要管用，虽然，旅行中，他明显感应主人的保密意识，逢到重要的工程、重要的环节、重要的设备、重要的技术都不让他们旅行、不允许他们接触，也不回覆他们的任何提问。张斌心里虽然郁闷，但想事后也就释然，谁愿意将自己的家底全摊开来让外人看呢？纵然是这样，他已经觉得收获颇丰了。
他记不清有几多次了，在抗日战争百团大战的前沿战壕中、在解放战争四保临江的风雪征途中、在抗美援朝五次战役的简易掩体中，想望苏联是一种最美好的享受。在他的想象中，苏联像天堂一样美好，那儿的人民的生活比传说中的神仙还要幸福。如今实地一看，自然为其时的幼稚感应可笑。可是，当一个原来在自己心目中无比神圣、无比完美的国家真实地袒露在自己面前的时候，他不但没有失望，反而觉得充满了希望。苏联也是从一个贫穷落后的国家生长起来的，它有许多的成绩，也有许多的缺乏，它有许多的经验，也有许多的教训，它还在生长中、生长中。我的祖国刚刚挣脱了枷锁、刚刚掀开压在头上的大山，它也会生长的、生长的，并且会遇上甚至凌驾苏联。有了这个信念，他在旅行中越发注重的是自身与人家的差别：公民的素质、都会的治理、情况的美化、宿舍的建造、工地的安排、施工的组织、食堂的供应、学校的开办、文娱的开展……
这次出国，也让他对身边的这些同事有了更深的了解。在一个特定的情况里面，差别经历、差别秉性的人会有差别的反应。好比说在旅行一些大型联合企业时，邓敬慈的心情是冷静思索，间或眼神中流露出一些疑问甚至不易觉察的、稍显即逝的轻蔑；而缪福春的心情则是欣喜若狂、如醉如痴，就像是旅行自己的收藏一样的兴奋、自豪、自得。这也很正常：邓敬慈是留美的，缪福春是留苏的，各有所宗，只不过，邓敬慈心中的情感得尽量加以压制和掩饰，而缪福春却可以自由地、尽情地洞开来。缪福春留学时的导师柯达诺夫此次也加入了评审，看得出来，柯达诺夫是一位资深桥梁专家，在苏联、在同行中有很高的威望。这让缪福春尤其自豪。
人啊，人！任何奇迹都是人创立出来的，也因为人它才值得赞美！可是，人，又是那么庞大！真正明白人，才华驾驭人，或许说“驾驭”太冷漠、太阴险，不说“驾驭”说什么呢？“调动”？“调动积极性”？其实质有什么区别呢？作为指挥一场战役的一名将军、一名统帅，就是在驾驭那群战车、烈马、猛士、谋臣……
让所有的力量汇为一股狂飙，朝着一个目标横扫已往……
每念及此，他就睡不牢固，恨不得一步就跨回祖国去，深夜爬起来望着窗外，昏暗的路灯光映照下的莫斯科河水不绝地流淌着，要考虑的问题太多了，要办的事情太多了，就像在眼前淌着的这条河，不，就像祖国的那条大江！啊，在祖国，此时已是东方欲晓[16]，忙碌的、充满希望的新的一天开始了……
第二章 大战在即
第一节 白云生处有人家
在苏联，张斌日日盼着回国；在海内，李云天时时搬着手指头盘算着他的归期。李云天照旧在张斌他们离汉赴京时在汉口趁魅站与他们急遽见了个面。那会儿，他出差刚从云南抵汉。张斌刚刚向他交待了一下事情，汽笛就拉响了。林秋澜一直插不上话，急得直顿脚，登车时才回过头问了句：“李书记，怎么样啊，那事？”
“说来话长，”趁魅站上太吵了，李云天只得扯着嗓子喊，“等你回来再详细讲。”
“没办成？”上了车，林秋澜又把头探出来追问了句。
“看您急的！”见林秋澜那副沮丧的模样，明白这事在他心目中确拭魅占有很重要的职位，眼见火车已经启动了，忙随着火车小跑着，边跑边喊道，“定心吧，林总，成了！”
林总着急的“那事”其实是件小事——调一个工人来。这事本用不着任党委副书记的李云天亲自去办，并且，党委书记是王任重兼任，他是指挥部的实际上的党委卖力人。他是主动揽上这件事的。其原因是他见林总对此事很上心，多次说，这么大一个工程，需要的人成千上万，这事不归我管，我也管不了，但有两个人，我要求非调来不可，一个是北京铁道部的工程师邓敬慈，一个是云南龙陵的工人刘崇义。邓敬慈的调动倒挺顺利，张斌给滕部长打了个电话，滕部长爽快地允许了，几天后，邓敬慈就来到了武汉�？墒�，刘崇义调动的事却遇到了麻烦，去了几封商调函，都没有回信。人事问题是由李云天卖力的，所以，他专门就刘崇义的事情找林总聊了一次。
“林总，这刘崇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啦？”
“能人。”
“具体一点说——”
“再难的事，到他的手上都变容易了；再容易的事，到他的手上都当难事做。”
林秋澜的这个回覆仍旧笼统得很，一点都不具体，但这种回覆十分经典，虽然简洁，却令李云天看到了一个人最重要的两个方面：“再难的事，到他的手上都变容易了”，是说他的本事，有“才”；而“再容易的事，到他的手上都当难事做”，是说他的事情态度，有“德”。李云天对这个未曾谋面的工人也有点神往了。
李云天揽上这事的第二个原因是顺便。两个多月前，他照旧贵州军区黔西军分区的政委，正带着步队清剿藏于深山的一股漏网的土匪。这股土匪凶残而狡猾，隐藏了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声息，派出了好多侦察员，费了好长时间才找到了他们的巢穴。谁知仗打得很不顺利，步队还没有攻上去，已损失了好几位战士。正在他安排新的进攻时，一名通讯员骑马沿着逶迤的山路疾驰而来。通讯员送来的是省军区的命令：“命令李云天同志马上前来贵州，接受新的任务，不得延误。”手握这纸命令，他犹豫了一会，想把这股土匪解决以后再出发，但这命令的口气，严厉而迫切，以往很少遇到，看来延误不得；再说，这是一股悍匪，看眼下这阵势，接下来的这个仗还不知要打多久，真想像昔人那样，灭此而朝食，温酒斩华雄[17]。他长叹一声，将步队交由照料长指挥，扯过通讯员手上的缰绳，扬鞭催马而去。谁知到了贵州，苏振华司令员仅只交道了一句话：“到武汉，干建设去！”到了武汉，才知道是来建大桥，并且连喘气的惫�都没有，立即投入到铺摊子的事情中。忙了近两个月，才算稍微松了一点，黔西多次来电，要求将交接手续办一办，其时走得那么急，不必说事情上好多事都没有交待，连一句告辞话都没有跟军分区的同志们说。这样，他征得张斌的同意，准备回黔西一趟。到了黔西，离云南不就很近了吗，他就主动将调刘崇义的事揽上了。
办交接倒很快，只是有“三疼”：都是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招呼不打就飞走了，这下回来了能饶过你？这个来接那个来请，扯得膀子疼；这个递烟那个燃烧，熏得喉咙疼；这个斟酒那个碰杯，灌得肚子疼。特别是这酒——想想，驻地就在茅台四周，好酒、烈酒少得了么？
哪知到了云南龙陵，却事事不顺。龙陵是个县，县城在龙山镇。林秋澜给的刘崇义的单位的名称是龙陵县建筑工程队，可是他将整个龙山镇走遍了，也没有看见这个单位的名牌，问了好多镇上的人，也都说不知道有这么个单位。“莫非是林总记错了？怪不得去了几封商调函都没有回音呢！”李云天站在镇上的石板路上发呆犯愁。
旁边一个摆摊卖瓷器的老汉见他来来回回在这镇上转悠，便主动打招呼：“同志，看你这样，是在寻什么吧？”
“请问：建筑工程队在哪？”
“建筑工程队？没听说过。你就嗣魅找谁吧，只要是这镇上的人，没有我不认识的。”
“刘崇义您认识吗？”
“呵，能人啦！龙山镇谁不认识他呀？他是建筑工程队的？”
“您知道这个单位在哪吗？”
“不知道。要不，你到前面那条蚂蝗巷去寻寻，刘崇义有时到镇上来就往那巷里去。”
李云天谢过卖瓷器的老汉，进了那蚂蝗巷。那就是寻凡人家聚集的一条小巷，不必说单位，连爿小杂货铺都没有。李云天正想退出去，却看见两三个拎着帆布袋的人过去面一家人家出来，打身边过时，望那袋里明白装着瓦刀一类的工具，心中一动，急遽走到那户人家门口，门虽不大，里面倒是不小，蛮大的一个天井，四周围着好多户人家，便探身往里看了看，见有一户门旁贴着一张竖写的字条，恰似招牌，大着胆量进去一瞅，嘿，不正是“龙陵建筑工程队”几个字吗！字虽写得像鸡抓狗扒的，倒还让人认得。一个单位，躲到这个旮旯里，叫人那边去寻？
李云天进了门，刚从外面进到这黑咕隆咚的屋里，什么也看不见，待眼睛逐渐适应，方发明屋内一前一后摆着两张简陋的条桌，桌后各坐着一个人，后一张桌上摆着一架手摇电话机，想来那桌后之人是个卖力的。他怀里抱着个竹筒筒，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李云天知道，这是在抽水烟。早在贵州时，就听说“云南十八怪”，什么鸡蛋用草串着卖、三只蚊子炒盘菜、石头长到云天外、摘下凉帽当锅盖、火车欠亨海内通外洋……这“竹筒能做水烟袋”也算其中一怪。据嗣魅这玩艺颇具科学性，既坚持了旱烟的醇香，又用水过滤了其它杂质，并且抽时的声音很好听。传说抗日战争时期，滇军有不少人一肩背步枪，一肩背竹筒，让侦察的日本鬼子受惊不小，赶忙向上峰回报说：“滇军的，有新武器的，小钢炮大大的！”
见李云天进来，那人又着力吸了一口，刚刚问道：“同志，找谁？”口气十分温和。
“这可是龙陵建筑工程队？”李云天浅笑着问。
“找对了。”那人也浅笑着答。
“你是卖力的吧？”李云天又问。
“找对了。”那人又笑了，“同志，是私事照旧公干？”
李云天便拿出介绍信交给他，怕他感应突兀，解释道：“之前，我们曾来过几封商调函，可能你们没有收到，所以我——”
“收到了，每一封都收到了。”“水烟袋”（这是李云天在心里给他起的名字）只朝那介绍信瞟了一眼，就截断了李云天的话，脸色变得阴冷，“可是，我们不想回函！”
“为什么？”“水烟袋”的这话让李云天既受惊又迷惑，哪有这样效劳的？不管同差别意调人，总要回封函嘛！
“刘崇义，什么工具！他是国民党的反动军官，知道吗？”“水烟袋”的脸色由阴冷变得恼怒。
这事，来前李云天就听林秋澜说过，抗战期间，林秋澜卖力滇缅公路的建设和抢修，刘崇义领导一支施工步队追随着他在全线奔忙，由于是统属中缅印战区美军总司令史迪威将军指挥，为了便当，中方对加入建设的卖力人都授予了军衔，刘崇义就获得了其中尉的军衔，林秋澜的军价更高——少将，显然只是名义上的。李云天便将这情况向“水烟袋”说明�？墒�，他不但不听，反而教训起李云天来，呼地一下站起来，一只手抱着那只竹筒烟袋，一只手朝李云天指指戳戳的，“你们的立场哪里去了？这‘镇反’[18]还没有结束呢！”李云天看他这个德行，右手就移向了腰间，那是习惯性的从枪套里掏枪的行动。依往日的脾气，逢着这种忘八干部，李云天早就拿枪指着他骂道：“老子毙了你！”李云天在步队里，要算高级知识分子了，当过
“好，好，”李云天把手向下按了按，不知是让“水烟袋”坐下来照旧让他消消火，“这样，你告诉我你们的上级单位，我去找他们。”
“去找啊，龙陵县交通局。找县委我也不怕！”“水烟袋”抱着竹筒狠命吸了一口，朝坐在前桌那人唤道，“阿洪，你带他去县委！”
李云天没想到“水烟袋”这么横，忙解释道：“我不是要去起诉，去什么县委，只是想找你们上级——呵，县交通局——协商一下。”
“请吧，”那阿洪已经站起身来，做了个送客的姿势，“交通局就在县委大院里，所有的局都在那里。”
阿洪倒是个和气人，脸上总是笑眯眯的，出了那个大宅院的门，就对李云天说：“别生我们领导的气，他就是那么个邦邦硬的脾气。”
李云天没有吭声，只是笑了笑，似乎是体现自己并不在意，其实，是笑这儿的方言很有趣，别处都说“硬邦邦”，这儿却说“邦邦硬”，你别说，就是字调了个位置，语气、味道就完全纷歧样了，“十里差别风，百里差别俗”，步步有差别，随处有学问，难怪昔人说，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的心情突然变好了，竟有了同阿洪聊天的兴致。
“阿洪，你在工程队也是个卖力的吧？”
“谈不上，管一管技术上的事。”
“呵，那就是个总工程师了。”
“见笑，见笑，小地方，小单位，哪有那多官长。”
“哎，你那领导似乎对刘崇义有挺大的意见呀？”
“这人，太能干了也会招来一些麻烦……”阿洪回覆得有点含糊。
“既然这么不待见人家，就放人家走呗！”
“走？那这个建筑队不就垮了！”
“这么说，刘崇义可是根顶梁柱了。都嗣魅这人是能人，干活的手艺一定不赖吧？”
“能人，是能在这里！”阿洪伸出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脑袋瓜子灵！”
“呵！能给我讲讲么？”
“你们要调他，还不知道他的情况��？”
“调人的事不是我卖力，我是到贵州出差顺便帮别的同志办的。”李云天一边解释一边掏出“白金龙”香烟，抽出一支递给阿洪。
“哎呀，好烟啦！”阿洪惊喜地接过香烟，盯着那香烟上金色的商标看了好一会，舍不得抽，将他夹在右耳上，“那，我就给你讲讲他的故事？”
李云天点了颔首。阿洪便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你是大地方来的干部，肯定知道抗战时的那条滇缅公路吧？就是那条与缅甸的中央铁路连接，直接领悟缅甸首都仰光港的公路。这条路原本是为了抢运中国政府在外洋购置的和国际援助的战略物资而紧急修建的，厥后，日本鬼子占领了越南，滇越铁路中断，这条公路就成了中国与外部世界联系的唯一的通道。几百万军队所需要的武器装备、维持经济运转所需要的种种物资、无数内迁到大后方的人们所需要的消费品，都依烂魅这条公路运进大后方。
“我们龙陵县经松山、跨怒江至七零七[19]的近百公里路段是这条公路上的要害路段。记得是从1940年10月开始吧，在几个月时间里，鬼子出动飞机四百多架次，轰炸这条路段和怒江上的桥梁。每次轰炸之后，沿线的黎民都赶来抢修。那真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啊，连七八岁的娃子都帮着搬石头。哎，真不知那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桥边专门驻守着一个工程抢修队，卖力实时对大桥进行抢修。刘崇义就是这个抢修队的头头。
“1941年1月，鬼子出动了好多架飞机，终于将桥梁炸断了。东京的电台洋洋自得地宣称：“滇缅公路已被炸断，三个月内不可能通车。”此消息一出，世界都震动了，中国的大后方也紧张了。
“可是，仅仅过了两天，整个公路就流通了，无数的车辆通过怒江，驶往缅甸。鬼子们怎么也想欠亨，明明将桥炸断了呀！难道这快就修好了、或是另有一座隐蔽的桥梁？”
讲到这里，阿洪或许想卖个关子，竟停下不讲了，同路上的熟人打招呼去了。
“哎，阿洪，”李云天又抽出支烟递已往，鞭策他，“接着讲�。 �
阿洪见又递了支烟过来，推让了一会，照旧接受了夹在左耳上。故事自然不会“且听下回剖析”了。
“接着讲啊——原来早在两个月以前，刘崇义就预计到大桥有可能被日军日益频繁的空袭所炸断，便派人在沿线收集了许多空汽油桶，并贮存了一些竹筏、木板。这次桥一炸断，他就将七八十个空汽油桶连在一起，上面铺上竹筏或木板，组成了一只简易的渡船，汽车开上去之后，再用钢缆将渡船在两岸间拉来拉去，虽然费时、费事，可运输没有中断。这边渡船在摆渡，那边抓紧抢修，直到大桥修复。滇缅公路就这么坚持到抗战胜利。”
“了不起！”李云天轻声道了一句。阿洪不知他是在夸奖谁，是刘崇义照旧滇缅公路。
“阿洪，我先不去县委了，你告诉我刘崇义在哪，我想先去看看他。”
“这两天，队里没有给他分派任务，想来应该在家里吧。只不过，”说到这里，阿洪迟疑了一下，“他的家不是那么好找。”
“告诉我街道、门牌号码，就这么大一个县城，还怕找不到？”
“他哪是住在镇上呀，住在深山里、山顶上。”
“�。 崩钤铺煺庀鲁粤艘痪�，赶忙问，“是因为有问题发配到那里的？”
“不，不，不，同志你想哪里去了！他自己找去的。原来是没有人烟的地方，他领着孩子们开山、修路、砌阶梯、盖屋子，硬是把个荒山野岭整得像模像样了。”
“呵，”李云天更感兴趣了，“告诉我怎么走，我现在就去。”
“现在去，”阿洪抬头看了看天色，“到他家恐怕就是下午了，再谈一谈、聊一聊，怕就赶不回来，得在他家留宿了。”
李云天迟疑了一下，照旧决定：“去！”
“出镇子往东，迎着怒江水声走，见到的第一座高山，就是他的家。摸不着偏向也不要紧，路上只要逢着人，问‘能人’住哪，都会给你指道的。”
李云天别过阿洪，在街上买了两瓶酒，便往刘崇义家去了。他的家倒不是很难寻，出镇子走欠好远就可以望见那座山了，然而“望山跑死马”，走了半天，那山照旧隔得远远的。不过，李云天不觉得怎么累，一是那沿途有听不完的歌，男女老少似乎都喜欢唱、都能够唱，并且音调高亢，旋律优美。在贵州时，就知道那儿的少数民族喜欢唱歌、对歌，那儿有句俗话：“没有赞美，就即是吃菜没有盐巴。”看来，云南这里的歌风更盛。二是那沿途有看不尽的花，以常用的争奇斗妍、万紫千红这类词语来形容似乎都不敷味，这儿的花，高山、平坝、岩缝、水上，随处都能开，并且开得热烈威猛、开得铺张扬厉。
抵达山脚下，时间果真过了正午，李云天见那山峰恰似在云彩中，那云彩是真正的云彩，不是白云，是多彩的云。幸亏上山的路全由石板铺就，以他终年征战的经历，登此山自然不是很辛苦。一边上山一边想起了杜牧的诗句：“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上到山顶，却发明刘崇义的家在与山坚持的另一座山的山顶上，两山相邻，近在咫尺，却隔着深壑。他高声喊道：“刘师傅！刘崇义师傅！”一会儿，他见劈面山顶的石屋中走出一位老头，赶忙喊道：“我是从武汉来的，是受林秋澜林总委托来看望刘师傅的。”
“你不必高声喊的，我听得见。你等着，我来放吊桥。”
一会儿，奇迹般地，一座小小的吊桥通过铰链放下来，稳稳地落在他的脚下，看得出，这吊桥全是用炸断的放弃的钢梁拼连焊接起来的，可是拼接得十分巧妙，似乎预先设计的特殊的图案。
老头等他一过桥，就将桥又拉了起来。
“刘崇义师傅在吗？”李云天敬重地问道。
“我就是刘崇义。”那老头笑呵呵地说。
“哎呀，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李云天口中说着客套语，心上却是感应十分意外，受惊不小，没想到眼前这位个子不高、有点驼背、头发花白的老头就是号称“能人”的刘崇义，但俗话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这上山的石梯、跨壑的吊桥，就可看出他的能耐，再瞧眼前的这座衡宇，全是由石块砌成的，连瓦也是用薄薄的石片铺盖的，不但显得稳固坚实，并且造型美观，待走进屋里，更是眼睛一亮，室内采光极好，中间是一个石砌的火塘，石块不但凿得方朴直正，并且磨得光灼烁亮，似汉白玉一般，周围是用树桩做的凳子，其他的家具也都是利用山中的石头、藤萝、树木制作的，既有一种原始的朴拙，又有一种制作的高雅。由此，可看出这位其貌不扬者之内秀。
进屋刚坐下，刘崇义就递过来一根竹筒，请李云天“抽两口”，见李云天露出惶惑的神色，恍然大悟这是北边来的客人，欠美意思地笑道：“糊涂了，糊涂了，其实，当初，我也是入乡随俗，随着抽两口，没想到几年下来，也习惯了。”
“刘师傅老家是哪？”
“河北保定。”
“呵，保定哪个地方？”
“安新。”
“老乡�。 崩钤铺旒ざ卣玖似鹄�，“俺是高阳的，县挨县啦！怪不得听你的口音就觉得熟悉，实打实的老乡�。 �
刘崇义也很激动，“老乡，老乡”地念叨个不绝，高声地唤里屋的老婆和两个儿子出来相见。老婆似乎比他年轻，身材高峻，朗目疏眉，一看就是北方女子。两个儿子像妈，高挑俊秀，年龄都在20岁左右。交谈中发明，两人老家靠得很近，并且都在白洋淀边，话题便围着这白洋淀绕也绕不开了。春季，烟波浩淼，芦苇青翠；夏季，蒲苇摇曳，荷花盛开；秋季，天高气爽，鱼大蟹肥；冬季，白雪皑皑，冰床穿梭……两人都是闯荡半世、纵横南北的男人，天下美景也见识过万万千千，心灵中壤存着一块最最美丽而圣洁的仙境，那就是家乡。平时，这种情感深藏在心里，今天，却尽情地宣泄出来。
天不知不觉地暗下来了。李云天感应严寒，打了一个冷噤。刘崇义点燃火塘里的木炭，架上吊锅，炖上腌制的野味，又倒上喷香的米酒，屋内有了一种浓郁的家庭的气息。
“这野味是自己打的，酒是自己酿的，木炭也是自己烧的。别看是在云南，这山顶上入夜后凉气袭人。”
“怎么想到要在这深山安家？”
“一来图个清静，二来在这山顶上可以看到那公路、桥梁。我从老家带出来的男人，有十多个就是为它们献出了生命，再也不可回到白洋淀了，得陪陪他们。”
木炭烧得红红的，映出了刘崇义那饱经风霜的脸和深沉忧郁的眼睛。李云天觉得他就是一部书，虽然自己还没有翻开它，但深信它的内容一定精彩。李云天很奇怪，怎么到现在他还不问自己的来意呢，莫非真是以为自己就是受林秋澜之托前来探望的。正在寻思怎么把话挑明，却听见他问：“你是不是奇怪我怎么还不问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李云天心里在说“这个老精怪”，口中却道：“我正准备跟你说呢，这次来呀……”
“你别说了，我知道，林总给我来过信，想调我去修桥，是吧？”
“是呀，是呀。”
“这单位上会同意么？”
“有点阻力，明天，我还得去谈。”
“我呀，就是那《三国演义》里曹操碗里的鸡肋。”刘崇义苦笑着说。
“鸡肋，鸡肋，”李云天也笑了起来，暗想这个比喻太妙了，“食之无肉，弃之有味。”
家酿的米酒，味道甜，进口好，后劲却大，李云天当晚睡得很沉。醒来时，天已大亮了，他连叫“误事”。刘崇义道：“不急，吃饱喝足再走，我让二小子送你。”
走出石屋，李云天见刘家老二扛着一辆自行车出来了，那车一看就是拼装的，轱辘、车架、齿轮、踏板看来是来自差别的车辆。临别，刘崇义让他代问林秋澜好，待他踏上吊桥，又道了句：“能成绩成，莫勉强。”这是说的办调动的事。
下了山坐在自行车后，李云天觉得镇上一下就到了。刘家二小子把他直接送到县委大院门口才回去。
问明了交通局的位置后，李云天一路走一路提醒自己，要冷静，要耐心，同他们好好谈，千万不可生机。谁知到了那交通局，同那接待的没谈上两句就谈崩了。李云天刚把介绍信掏出来，说了句“我是从武汉来的”，他就把个手直摇直摇，连声叫：“不看了！不看了！”
“为什么？”
“这事没得商量！”
“看都没看，是什么事都不知道，怎么就没得商量了？”
“我不看就不知道了？建筑工程队已向我们汇报了。刘崇义不可走！”
李云天心中的火再也压不住了，猛地拍了下对方的桌子，吼道：“你他妈的不是共产党的干部，是国民党！是土匪！”
这一下，办公室里的人都围了上来，有的叫，有的骂，有的上来要揪他的衣领。突然间，这些人又都住手闭嘴往自己位子上退。李云天感受到有个人进来了，转头一看，愣住了。那人也愣了一会，但马上就醒悟过来，立正，敬礼，喊了声：“首长好！”
“这就是你的兵啦？”李云天的气还没有顺过来。
“上个月，我刚调到龙陵来当县委书记。”
“呵，那我要叫你田书记了。”
“首长……”
“上个月调来的，也不短了！抗战时，你们才训练了几天，不就上战场同鬼子干上了吗？”
“首长，我没有把兵带好，见笑了。首长，到我办公室去坐吧。”
“你们，你们知道他是谁吗？”田书记拿眼睛扫了一下办公室的人，目光让他们都低下了头，“他就是我常跟你们说的，我的老师、我的领路人、我的首长李政委。”
李云天笑了，心想，这个小田，当初在保定师范念书时，一开口就脸红，如今，也学会说话了，鬼知道他是不是常跟他们提起自己，但听了这话，气顺多了，所以当小田体现“转头再来跟你们算账”时，就打了个圆场，说今天这事也怪自己态度欠好，都要作自我批评。
刘崇义的事自然很快就办妥了。田书记又将他强留了两天，说是要让他体察一下少数民族的风情，陪同他到四周的山寨去转了转。
第二节 古街上的“圣母院”
那天晚上回到晴川阁，陈耕读把肠子都悔青了。在北京事情时，同那些苏联专家过往甚密，常听他们谈祖国、谈首都，使他对那个邻近的国家、远方的都会充满神往，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到那儿去看一看。如今，到手的时机却从指缝里溜走了，并且，这是何等好的、千载难逢的时机�。∨阃斓己妥胰ニ樟蠖苹�，既能在他们面前充分显示自己的本领，又能一偿去苏联旅行的夙愿。都怪自己，怎么那么掌握不住，一见了那女子就像掉了魂似的，不知不觉地就随着她走了，更令人丧气的是，随着她到了凤凰街，看着她进了教堂，眼见她坐在前面准备聆听神父布道，可一眨眼就不见她的人影了，好禁止易比及宣讲、做堂务报告、唱诗、祈祷等一应繁缛的仪式完毕，赶忙挤到前面，在那信徒中间寻找。解放后，虽然国家不干预宗教运动，但做礼拜的人究竟少了许多，所以那女子在不在里面一目了然。显然，她不在里面。陈耕读又在那堆满圣龛的祭坛前、钟塔内、楼顶的平台上转了几圈，照旧没有发明那女子。他知道外洋的不少教堂往往就是一座结构庞大、密室众多的城堡，此座教堂虽然小多了，但肯定也有不少房间，这女子若是进到那里，如何寻获得。可是，你总得回家吧！他于是步出教堂，在斜劈面的茶�二楼临窗处寻了个位子，泡上一壶茶，像个密探一样，紧盯着教堂的大门，坐等那女子的泛起。谁知，过了中午，那女子仍未泛起。眼见教堂的大门也关上了，陈耕读彻底失望了，一气之下，坐划子过汉水去汉口逛街，但在那中山大道上乱逛一通又觉得苦闷无聊，便钻进一家小菜馆，要了几盘卤菜、半斤五加皮酒，消磨了几个小时。
丁香到哪里去了呢？
丁香很早就起来了，漱洗完毕，为穿什么衣服，她颇费了一番心思。往昔，逢着礼拜天出门，她肯定会依据节令，挑选那最能显露其风姿的衣衫，虽然在受训期间，教官们重复强调过做秘密事情，最重要的是善于隐蔽自己，但女人、特别是美丽的女人，其爱美的天性岂是那么容易泯灭和压抑的，行走街上时男人们惊叹的神情，更是一种酵母，催发了、膨胀了她心中的这一天性。可是，今天前去做礼拜，却是非同一般，她太明白它关于自己命运的意义了！这是一条自己必须踏上的遍布陷阱、爬满昆虫的险途，这是一座自己必须攀援的壁立高耸、潜藏虎豹的山峰。这样的旅次，实在不适宜那种招展的衣饰�？銮�，“特务”，这个为群众所不齿的名称，以往与自己仅是一种理论的、虚拟的联系，眼下，即将成为实实在在地戴在自己头上的荆冠；一切以往只是保存于教材上的 “接头”“跟踪”“刺杀”“投毒”等等术语，即将成为自己的日常的事情。
她挑选了一套列宁装。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讥笑，第一次接头的所在，竟是自己认为最安定、最纯净的地方——凤凰街上的教堂。
4年前，她刚来到这个都会，举目无亲，内心惊骇，像一只刚刚长出翅膀、离开老巢的雏鸟，觉得天上随处是要啄食自己的鹰隼、地下随处是要捕获自己的网罗。
一天，她去寻觅“汉阳树”。虽然明知道这“汉阳树”只是泛指汉阳的树木，因唐代诗人崔颢《黄鹤楼》诗中“晴川历历汉阳树”一句而被赋上了神秘的色彩，从而被具体化了，成为了一株实有的古树，成为了对崔颢诗句的形象的图解，也照旧很有意义的。“汉阳树”听说在凤凰山脚下。她登上凤凰山，竟发明这儿是闹中取静的极佳去处。山不高，但蜿蜒于汉阳城中，也还颇有点气势，山上绿树成荫，石径隐约，红亭相映，十分幽雅�？斓缴骄⊥�，果真见到南边的山脚下有一株亭亭大树，树高二三十米，树粗得恐怕要多人携手才华抱住，树冠像硕大的华盖，遮蔽得树周围一片荫凉。她见树旁立着一块简易的木牌，蹲下来仔细看过，方知这是一棵银杏树，银杏是现存种子植物中最古老的孑遗植物，生长较慢，寿命极长，从栽种到结果要二十多年，四十年后才华大宗结果，寿命可抵达千余岁，被考古界称为活化石。此棵银杏树或许有五六百岁了。
见到这银杏树，她顿生出沧桑之感，在树下久久彷徨不舍离去，是一阵钟声将她唤回了现实，迎着钟声寻去，惊讶地看到了一座天主堂。
她并不是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但华西协和大学是教会办的学校，学校的教堂里做礼拜时，她偶尔也去，倒不是为加入法事，而是为感受一下那种气氛。她没有想到，在汉阳这条古老的街道上，会有这么样一座西方古典作风的教堂。这条街因在凤凰山下，故被称为凤凰街。她到这条街来过频频，每次都是由家中出来，然后沿江漫步，从街东头进来，买一点零食、日用品，走不到百米就返回了，所以不知道街上另有教堂。嗣魅这条街道古老并非言过其实，从那街上密密铺设的被磨得铮亮的青石、从那街边鳞次栉比的沾满岁月风尘的店肆即可看出来。更令她惊讶的是，这座天主堂是那么精致，又是那么雄伟，鹤立鸡群一般耸峙于那些低矮的木构店肆之中。教堂建在一个高台上，由街边进教堂，需登上十几级的台阶；教堂正中是一个圆拱形的大门，两边是细长的圆拱形的窗子，每个窗子都装饰着雕花的圆柱；大门上方是个大的玫瑰花饰的圆窗洞，左右两边各有一个小型的圆窗；圆窗上边是一座尖塔，尖塔两边各是一座方形的浑朴敦实的钟楼。这外形，酷肖法国巴黎圣母院，或者说，是一座小型的巴黎圣母院。其实，巴黎圣母院是一座不伦不类的建筑。它不像罗曼式教堂，具有厚实的砖墙、窄小的窗口、半圆的拱卷、逐层挑出的门框装饰和高峻的塔楼，给人以雄浑庄重的印象；它也不像哥特式教堂，围廊架空，穹窿高耸，钟楼直插云霄，整体的庞大与细节的繁复震人心魄。所以，作家雨果在他的小说《巴黎圣母院》中说过，与其说它是建筑家的作品，不如说它是主教的作品，那就是说，它体现的是在其建筑历程中的历代主教的意旨、思想、追求。丁香很是喜欢这部小说，也喜欢这小说中那些铜版画的插图，插图中圣母院的形象深深地印在脑中。她想巴黎圣母院之所以如此着名，成为一个都会的象征，或许是雨果这位法国作家的这部伟着述品的劳绩吧！那么，在东方的中国的一个城镇的小街上建起这座小圣母院的人，定然是法国文化的敬重者（厥后，她得知这教堂果真是位法国布羽士修建的）。
其时，她轻轻地走上台阶，轻轻地推开大门，看到了圣坛上所绘的抱着圣婴耶稣的圣母，在摇曳的烛光的映照下，似乎要浅笑着走下来。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大堂内留下了美丽的、温暖的色彩。她立刻就平静下来、安定下来，宛若一艘在波涛汹涌的海上航行的船儿驶入了避风的港湾。之后，她逢着心里空虚时或是烦乱时，就到这天主堂来转转，遇到礼拜就来听神甫布道。
在前往接头的路上，丁香再也没有以往那种平和的心态了，又陷入恐慌和惊悸中。她料想着这个给自己下指令的人会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什么要约自己在教堂接头。很显然，这个人对自己的行踪十分了解，也许就是自己所熟识的人。傅彼得，傅神甫，一定是他！他懂外语，也常与自己交谈，知道自己上班的诊所和家庭的住址。可是，他是一个何等平和、何等有教养的人�。∷崾歉约合轮噶畹娜�？没有什么不可能的，越是老牌的特工，越是善于伪装。
傅彼得，傅神甫，她心里就这么念叨着走进了教堂，一抬头，看见傅神甫正朝自己微笑，那笑容平时让她觉得温馨、如沐春风，此时却让她觉得阴冷、毛骨悚然，便赶忙低下头，急急遽地在前面自己常坐的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她闭上眼睛，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祈祷了一声，让自己平静下来。睁开眼睛时，她发明傅神甫不见了，站在讲坛前的是他的助手小袁神甫，便知道今天是小袁布道。小袁只有20多岁，老家在邻近武汉的黄陂县，布道时也是一口的黄陂腔：“耶和华上帝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园子当中又有生命树和划分善恶的树，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那种古老、神圣的西方经典，经抑扬抑扬的黄陂话一宣讲，便有了湖北地方曲艺中湖北鼓书[20]、湖北评书的味道，尤其是那个“园”字的发音，混沌黏稠，似舌头在口腔中打转翻腾后发出的。听者有的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丁香正寻思傅神甫怎么一下子就不见人影了，却突然发明位子上有粉笔写的“ce”符号，另有一个指向前方的箭头符号。这一下，她受惊不小，似乎记得刚坐下时并未见到这些符号，难道是自己闭眼祈祷时有人画上去的？可是适才身边并没有什么人�。∷闹芡送荷砗蟮男磐矫怯械恼鲅凵钏�，有的闭眼默祷，平静地期待着布道的开始；窗外有几枝麻雀在树枝间飞来飞去，发出啾啾的叫声望；小袁站在讲坛前，平视着前方，嘴唇蠕动着，似在酝酿情绪又似在背诵经文；杂役盛跛子刚刚扫完地，正在祭坛前擦拭祭器。她开始怀疑这符号是刚写上去的，也许早就写在上面了，只是自己没有注意罢了，但下指令者怎么就包管自己一定坐在这个位置上呢？倘若自己还未来，位置已经让别人坐上了呢？想去想来，这符号照旧自己落座后写上去的。她对这种神出鬼没的手法感应恐惧，有一种被放在肉案之上、置于股掌之间任人宰割、任人玩弄的感受。趁布道还未开始，她毅然起身朝箭头所示的偏向走去。
主祭坛旁边各有两个小祭坛，除非盛大的运动，一般都不会使用，暗红的丝绒帷幕垂下来，形成了大堂前后的阻遏。丁香撩起帷幕进到里面，见一片昏暗，只有两盏壁灯发着微弱的光，等眼睛适应了以后，才看出祭坛后并排有几个小房间，想来就是所谓的后悔室了。后悔室的木门都漆成了玄色，不注意还以为就是一堵墙壁。在房间的尽头，露出些微灼烁，可能是一扇通往别处的门。丁香以前从没有到这儿来过，正在惊骇之时，从一间后悔室里传出了“Come in please(请进)”的声音，便急遽闪身进去，在里面的条凳上坐了下来。接下来，谈话开始了，因为那人完全是讲的英语，使她听不出究竟是谁，是傅神甫吗？从英语的熟练水平来看，似乎是，但这声音似乎尖利一些、年轻一些，莫不是说的是另一种语言，腔调爆发了改变？她来缺乏多想，接下来的指令将决定她未来的命运。
“你不要在诊所干了！”
“为什么？我在那儿干得好好的。”
“教官是怎么给你们上课的？”
“绝对听从于命令。”
“明天就去告退。”
“是。”
“你去加入长江大桥建设。”
“什么，我去修桥？我是学医的呀！”
“大桥马上要开工了，需要各式人才。”
“怎么进去？”
“等着吧，他们很快就会招收职工的。”
“我的任务是什么？”
“你的问题太多了！你的性子太急了！”
“是。”
“来的时候，发明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啊。”
“你被人盯上了。”
“�。 倍∠愦蟪砸痪�，“这怎么可能，我这几年没有任何运动。”
“谈恋爱了吗？”
“没有，绝对没有！”丁香有点急了。
“看来，那是一位痴情汉。”
“什么？”
“infatuation（痴心），an infatuated man（痴情汉）。”对方重复了一遍。
“我，我真不知道……”丁香这次听懂了，脸不自觉地红了，“这个流氓、无赖！”
“是什么人还没有弄清楚呢，不要妄下断言。你的性子太急了！“
“是。“
“你不要从正门出去，从侧门下地下室，再上到厨房，由后花园出去。”
“是。”
丁香等了好一会，对方再没有发话，这才知道他早就走了，便凭据他的指点，由侧门走地下室，上到厨房。一进厨房，不由一阵心跳，因为傅神甫正在那里同盛跛子说话�？蠢词鞘Ⅴ俗痈闪耸裁粗鼗�，让傅神甫看见了。
“咬脐，同你说过几多次了，腿不便当，就不要干这些活了。”傅神甫的话语柔和而亲切，目光中流露出慈善的情怀。“咬脐”是盛跛子的台甫，听小袁神甫说，他出生时，家中贫寒，不必说无钱上医院，连接生婆都请不起，他妈临盆时不得不自咬脐带。他从小腿子就落下了残疾，三年前讨饭到此，饿倒在教堂门口，被傅神甫收留下来，成为教堂的杂役。
丁香看着傅神甫的神态，觉得不可思议，是一个人自己就具有两重性格呢照旧他的演技特别高明呢？她怕与之打照面，急遽忙忙地从后花园走了出去。
可怜陈耕读空等了片刻，难过了一天，沮丧了好长一段时间。
在那段时间里，陈耕读总在想，何以这段时间自己运交华盖、尽触霉头？莫非祖上做了什么坏事，让他这个儿孙来接受处分？这也太不公正了！加上那段时间，因为华明去了苏联，他的秘书事情只得由其他人分摊，陈耕读也担负了一些特另外事情，逢到这时，就尤其懊恼。眼下，他就摊上了这么一个事情，资助招收新职工。大桥修建在即，虽然各方面的人才正源源不绝地从四面八方调往武汉，但这么样大的一个工程，一旦铺开，那可是需要千军万马齐上阵的呀，特别是普通的工人，需求量也是相当大的，所以必须从周围的农民中、城区的闲置人员中招收一批。招工处就设在晴川左右，一幅大红的横幅上写着“修好长江大桥，支援祖国建设”几个大字，横幅下是一排桌椅，上面放满了油印的宣传质料和报名表，开始报名的那一天，陈耕读和其他3个卖力接待的同事刚刚坐下，就被报名的人围住了，要质料的，讨表格的，问待遇的，闹闹嚷嚷，把桌子挤得东倒西歪。陈耕读他们不绝地喊：“不要挤！不要挤！”可是无济于事。陈耕读嘀咕道：“真没教养，真没教养。”幸亏曾大力带了守卫处的几个同志过来，才将秩序维持住。
报名处虽设在树荫下，但进入7月，温度凌驾30度，陈耕读热得受不了，想把西装脱下，可看见那排生长龙的步队中有不少年轻的女子似乎正朝他这里指指点点，便忍住了，还用手指把汗湿了的头发捋了捋。
前来报名的人似乎没有个完，并且每个人都有问不完的问题，啰里啰嗦。陈耕读心里烦得不得了，先还解释一下，厥后逢人就把质料和表格一递，不等对方发问，就来一句：“看质料，填好表，交上来。”人家原来有一肚子的话要问，可看他那一副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面孔，只得把话缩了回去。再到厥后，他连头都懒得抬，只管发质料和表格。
又来了一个，他递上质料、表格。对方却没有走，回了句：“同志，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他本想来一句“看质料”，可这问话的是位女子，声音又甜又黏，便浅笑地抬起了头，这一抬头，就目瞪口呆了。这不是“她”吗！照旧那一副雅致的气质，照旧那一头披散的短发，照旧那一身浅灰色的列宁装……
“可以，可以；请问，请问。”陈耕读不自觉地站了起来，忙不迭地回覆着，脸上也堆满了笑容，虽然这笑容很畏怯、很惊慌。
来报名简直实是丁香，并且不是碰巧，丁香早就盯上了陈耕读，特意在这一队排着，等的就是与他碰面。教堂接受指令后，她很快就收到了傅彼得（虽然还不可确认，但她心里已经将傅神甫视为自己的上司）派人送来的“痴情汉”的质料及可以与之接触的指令。“痴情汉”的特点是明显的，单是“穿西装、留分头”这一点，就不会让人认错。并且丁香今天来后只远远地瞅了一眼，就记起了那个下雨天的急遽一瞥，记起了那令她难忘的忧愁的目光。
“我是学医的，也当了几年医生。”丁香轻声地说，“不知道，你们这儿是否需要医生？”
“需要，需要，太需要了！”陈耕读一边回覆一边在心里赞叹：乖乖隆地咚，难怪那么与众差别，白衣天使�。∷柿虾捅砀竦莞∠愫�，又不厌其烦地解释，引得后面的人有意见了，连叫：“快点哟！快点哟！”
丁香倒很知趣，赶忙退了出去。
“好，后边的同志——”陈耕读突然变得和颜悦色了。
第三节 建设基地，如枰上布子
李云天正在向林秋澜讲述在云南的遭遇，电话铃响了，一接，是张斌打来的，让他吃过晚饭到自己办公室来一趟。李云天虽然巴不得立即碰头，他们出国这两个月的时间，积压在手头上的事情已经像一团乱麻了。但想到他们下午刚回到武汉，怎么也要休息一下喘口气，就说：“这么急呀？今晚好好休息一下，明早再给我们安排任务吧！”
“你不急？我可有好工具送给你哟！”
“你会有什么好工具，大不了几盒洋烟呗。”
“太小看人了！我的趣味那么低？”
“究竟是什么废物呀？”
“告诉你吧：是一本《士敏土》[21]，书中有
“真的呀，太好了！晚上我什么时候已往呀？”
“你别急好欠好，这样迫不急待，总得让我喘口气�。 �
李云天哈哈大笑起来，挂上电话后对林秋澜说：“自己急如星火，反诬我迫不急待。”
天一黑，李云天就到张斌的办公室来了，进来却只见到华明。
“指挥长呢？”
“去林总那里去了，说是借一样工具，马上就回，让您稍等一会儿。”
李云天便在张斌的办公室随意浏览起来。说是办公的地方，其实有着多种用途。房间靠里拉起了一张布幔，隔成了内外两间，里间搁了张单人床，安排着几个皮箱、纸箱，成为卧室。外间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桌旁是一张藤椅；另有一张长条桌，上面铺着雪白的桌布，桌旁是五六把木靠椅，是来人商量或开会的地方。办公桌上方挂着两个像框，划分嵌着毛泽东和斯大林的像。毛泽东着军绿色的中山装，面容慈祥，目光透出智慧睿智；斯大林则着大元帅服，神色冷峻威严。虽然斯大林已于3月5日去世，现在的苏联领导人是马林科夫，可是中国人民照旧悬挂着他的肖像。办公桌劈面的墙上张贴着一幅武汉三镇的示意图，图占了整整一面墙，图中的长江和汉水上标示着一条条的实线、虚线，两岸的不少地方用红、蓝铅笔圈了起来，另有不少箭头指向差别的偏向，俨然是一幅作战地图；办公桌左面的墙边，是4个藤制的书架，书架中摆满了书，书架上方贴着一幅印刷的油画，是俄罗斯的画家列宾与艾瓦佐夫斯基合画的《普希金在海边上》�；�，海浪汹涌，惊涛拍岸，普希金站在巉岩上，风吹动着他的卷发和大氅，他一手扶石，一手张开，似在吟咏一首激昂的诗。
李云天每次到张斌的办公室，一站到书架前就离不开了。在他的书架中，不但有马、恩、列、斯、毛的著作，一些建筑工程方面的书籍，另有一套《鲁迅全集》，不少中外文学名著。所以，李云天常跟他开玩笑，说你这书架摆错了位置，应该摆到我的房间里去。李云天现在在书架上搜寻着，看他又买了什么新书，却发明一本《列宁选集》第四卷摆在外面，可能是正在看或刚看完。这是延安解放社1946年出书的，纸质虽然不是很精细，但装帧照旧很大方漂亮的，封面上左边一幅列宁的剪影，右边是红色体现卷数的阿拉伯数字，下方是宋体字的书名。书角已经卷了起来，看来翻阅过好多次，封面上留下了一些灰玄色的痕迹，预计是受过硝烟的洗礼。书里插了好多书签。李云天随手掀开夹着书签的两页，见是《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张斌在两句话下用铅笔划了粗线：一句是“布尔什维克为了战胜孟什维克，不但在1917年十月革命以前，就是在此以后也需要接纳机动、通融、妥协的战略，自然，我们接纳的这种战略，是足以增进、增进、牢固和增强布尔什维克而削弱孟什维克的。”另一句是“国际工人运动中觉悟的先锋队，即各国共产党、共产主义集团和派别的目今任务就是要善于把宽大的（现在泰半照旧甜睡、浮沉、因循守旧而没有醒悟的）群众引导到这种新立场上来，确切一点说，就是不但要善于领导自己的党，也要善于在这些群众接近和转到新立场上的历程中领导他们。”看了这划线的两句话，李云天也陷于了深思，在推测张斌此时正考虑些什么。李云天应该算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无论是知识的占有、事情的能力照旧革命的坚定性，他都自认不差，在这一二十年的革命生涯中，周围的同志中让他由衷佩服的真还没有几个，然而张斌这位比他年轻七八岁的上司却挫败了他的傲气。张斌既有一种“沙场秋点兵”[22]的英武，又有一种“书册夜深灯”[23]的儒雅，为人坦坦荡荡，行事风风火火。他虽然与其接触的时间不长，但已经为其个人魅力所折服。
“又在我的书架中挖宝��？”正在他还在遐想的时候，张斌已经回来了。李云天转头一看，见他抱着什么工具。
“还说我挖宝，你到林总那儿挖了个什么废物来了？”
“你还别说，”张斌把怀里的工具放在长条桌上，“这还真是件废物呢！”
李云天过来一瞄，是一副围棋，便不以为然地说：“围棋呀！你这不有一副吗，干嘛还跑林总那儿去借？”
“哈哈，纷歧样，完全纷歧样！”张斌莫测高深地笑着。
“愿闻其详！”李云天也装出兴趣盎然的样子。
“知道么，”张斌翻开一个围棋罐，抓出一把棋子送到李云天面前，“这是云子！”
“云子？”
“对，云子。”
“不照旧黑白两种吗，有什么珍贵的？”
“来，来——”张斌抓过李云天的手，从自己手心里漏出一枚棋子在他手上，“你摸摸！”
“嗯，确实，感受到与一般的围棋子纷歧样，”李云天将棋子握在手中揉搓了一下，“很舒服，很滋润。”
张斌道：“这围棋的‘棋’字呀，古代写作‘碁’。这就对了，从‘石’不从‘木’，木制的是象棋子，石制的才是围碁子。这产自云南的云子，听说烧制的配方是保密的，质地细腻玉润，色泽晶莹柔和。坚而不脆，沉而不滑。并且，黑白云子各有特点：白子温润如玉，柔而不透，微有淡黄或青翠之色；黑子则‘仰视若碧玉，俯视若点漆’，漆黑润泽，这是在夜晚，若是白天，你对光检察，则呈半透明状，棋子周边另有一种碧绿的色泽，宛然清潭秋水，给人以悦目清新之感。这云子不但眼观、手摸纷歧样，落盘的声音也纷歧样，响亮而沉稳，极有音乐感。”
“听你一说，还真是废物呢！这是林总在云南时获得的？”
“可是花了大价钱啦！林总敬服得不得了，千吩咐万嘱咐，生怕我弄丢了、摔坏了。”
“你也是的，自己有一副围棋，纷歧样下吗，何苦去把林总的废物抱来，害得他牵肠挂肚。”
“哎，你这可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啦，我这不是为了你吗？”
“为我？”
“对呀！今晚，我陪你下一盘，用这云子下，让你开开荤。”
“陪我下棋？我没说下棋呀！”
“好，好，好，你陪我下好吧？”
“差池，”李云天眯着眼盯着张斌，“又有什么名堂吧？”
“有什么名堂��？就是馋得慌。出国要带的工具，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带上一副围棋。我和林总说起来，痛恨得不得了。”
“你呀，真带上了，也不会静下心来去下棋。”
“来，来，”张斌摆上棋盘，将那装着白子的草编棋罐往李云天面前一推，“今天静下心来下一盘。”
“这——你下车伊始，就遭我围剿，叫我如何忍心！我让你几颗子怎么样？”
“你别说谎言，鹿死谁手未可知呢！我跟你说，认真下，下输了，那本《士敏土》我就送给别人了。”
“差池呀，怎么绕来绕去，似乎我理亏了。今晚我若不来，你再馋也没有步伐。司马光那诗怎么说的——”
“‘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随处蛙。有约不来留宿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对，你自个儿敲棋子去吧！”
“好，好，闲话休讲，我执黑，先下了。”张斌首先在枰上落子。
论棋艺，李云天与张斌不相上下，以往对弈，互有胜负�？墒墙裉�，他却总觉得“气”缺乏。这下围棋，要想活必须有两个眼，也就是说必须始终坚持两口或两口以上的气。“气”这个围棋术语，显然是借用了人们生活中空气的“气”，是很是准确也很是生动的。人没有气是不可的，同样，一块棋没有气也不可成活。其实，这个“气”，也可以体现志气�？鬃釉唬骸叭啥崴б�，匹夫不可夺志也。”孟子曰：“夫志，气之帅也。”这弈棋，首先不可丧失了志气和锐气，没有这两口“气”，也就没有了信心与斗志，，棋自然就下得没有了活力，也就很难取胜了。而李云天现在“气”缺乏，倒不是因为适才张斌下了“赌注”，自己担心拿不到他早就渴盼的小说《士敏土》，他知道那是张斌开的玩笑，而是他坚信张斌刚从外洋回来就邀他下棋，绝非为了“解馋”，定然有什么别的目的。这么一怀疑、一思虑，就分了心、走了神。结构的前几招本是定式，也就是对弈双方主观上都不肯意看到一开始就庞杂失控的局面而相互作的妥协，是双方都可以接受的着法。你在左上角，我在右下角；你在右上角，我在左下角。由于是属于规则性的下法，刚开始，这一局部的布子对全局的战略意义尚不明了。但关于妙手来说，定式的选择运用早有战略的企图，从一开始，每落在枰上的一颗子都不是盲目的，都是对己蕴含生机、对彼潜伏杀机的。
下了不到20着，李云天已明显感应有点辛苦了，在随后的厮杀中，虽使尽满身的解数，也难以扭转败局，所以还未下完即敛手认输。他等着张斌的一番数说、一番评点。不料，张斌将楸枰[24]轻轻一推，道声“解馋了”就不再提弈棋之事，却将李云天让到了那张武汉三镇的示意图前。
“老李呀，得着手铺摊子了！”
“是呀，这街头耍刀弄棒的，也得先打场子嘛！”
“打场子？嗯，这个比方好。”
“你有什么设想？”
“你来看！”张斌指点着示意图，开始讲述他的想法。
李云天此时才看清，那些以红蓝铅笔圈起的地方原来是张斌设想中的建设基地。“摊子铺得这么大呀！”他心中悄悄受惊。
“我的开端想法——”张斌以手指点着，又嫌这么讲既阻挡了李云天的视线，自己也施展不开，便叫华明将他的那根用电台拉杆天线制作的教鞭拿来，“在建设长江大桥之前，先建汉水桥，一来建成后便于北方建筑质料、生活物资运抵长江大桥建设工地，二来以建设历程作为全员练兵的历程。这样，以汉水桥两岸的汉阳、汉口，也就是这里、这里作为1号、2号工地。同时，在汉阳、武昌的长江大桥桥址线四周开辟多处工地。两岸的桥头为主要施工现场，那就是这里、这里，为3号工地、4号工地。物资主要从北方过来，所以可在汉阳的龟山脚下设置5、6、7号工地，用于存放质料和加工质料。在我们住的这晴川阁一带，还得开辟一个7号工地，用来制作机具、设备。如此看来，汉阳将成为枢纽，这里将成为我们的大本营，指挥部机关和生活基地可以考虑设在这里，今后，逐渐生长成桥梁建设基地、桥梁城！”
“等等，”李云天打断了张斌激奋的谈话，“现在考虑这些，是否远了一点？当务之急是把这座桥造出来！就这，够我们斗争几年的了，照旧得稳扎稳打、步步为营，走一步看一步�。 �
“来，坐。”张斌不再讲他的设想，又将李云天招呼到下棋的桌旁，指着那盘棋开讲了，“老李，今天的棋可是大失水准�。 �
“还不是因为你，搞得神神秘秘、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弄得我心神未必，丧失斗志，被你钻了空子。”
“这么说，你认可自己缺乏进取之心、必胜之志啰？”
“下围棋嘛，不是只想求胜、一味拼杀就行的。你肯定读过《围棋十诀》[25]，这“十诀”——不得贪胜、入界宜缓、攻彼顾我、弃子争先、舍小就大、逢危须弃、慎勿轻速、动须相应、彼强自保、势孤取和——哪条不是谈稳妥、谈防御、谈宁静的？”
“强词夺理！”张斌笑了，话便转换了一个角度，“找出你失利的原因了吗？”
“你不是给我总结了吗：缺进取之心，无必胜之志。”
“那是从战略上剖析的，战术上呢？”
“你，你……”李云天又好气又可笑，“偶胜一局，就摆出个拿破仑的架势来了！”
“好，好，”张斌也笑了起来，“就事论事，就局论局，就谈这一盘！”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关公有走麦城的时候，拿破仑有遇到滑铁卢的时候。”
“要我说啊，”张斌见李云天被不平输的心理所控制，便宽厚地谈出自己的看法，“你的棋艺比我要高，但有时却反败于我，原因是什么呢？”
李云天见他认可自己的棋艺高，心态自然平衡，便和颜悦色地说：“请讲！”
“内中的原因有两条：一是太过求稳，遇到猛打猛冲的敌手，穷于应付，捉襟见肘，就可能失利；二是结构逼仄，遇到深谋远虑的敌手，一失先机，二失土地，就可能失利。”
李云天边听边想，觉得他讲得有点原理，似乎指出了自己的软肋，但突然间，脑中电光一闪，恍然大悟，总觉得张斌今晚急急遽忙拉自己来下棋，是有什么“阴谋企图”，看来还真是如此，是要借下棋来给自己作思想事情，让自己赞同他那一套雄伟的计划，认可他的基地建设设想。想到这里，再看张斌的心情，果真露出了一丝诡秘的笑容。
“好啊，你，邀我下棋，真是手谈[26]啦，拐弯抹角，曲径通幽，就是为了说服我呀！”
“哪有那庞大呀，下下棋照旧为了换换脑，解解馋。照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战国时的苏秦、张仪了。”
“我看哪，你这纵横捭阖的惫�真不输那两位！”
“嗣魅真的，老李，此次到苏联，我获得的最大的收获是什么，你知道吗？”
“什么？”
“看到了差别。以往所知道的苏联，还只是影戏中的苏联、画报上的苏联、小说中的苏联，实地一看，才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国家。汽车城，纺织城，化工城……雄厚的基础，严密的组织，集中的治理，综合的结构，泛起出一派工业化的景象。虽然，以我的视察，这个“老年老”并非样样都值得我们学习，在不少方面保存毛病，可是，集中力量干大事这一点，却是很值得我们学习的�；毓局�，火车一进国门，看到那袅袅上升的炊烟、吱吱叫唤的水车、徐徐前行的毛驴，就感应生活的节奏变慢了、前进的步子变小了，相互的差别太大了。”
“正是因为保存较大的差别，才不可能一步遇上，一口吃不可一个胖子呀，照旧得慢慢来。”
“我觉得你这个逻辑很怪，差别大，再不加大步子、加速程序，不是越拉越远吗？除非我们甘心落后，永远做别人的小弟弟。”
“你这是偷换看法。我指的是目今这个特定的阶段。譬如一个人，大病初愈，你要他去冲刺百米，行吗？”
“哈哈，”张斌大笑起来，“说我倒换看法，我看，你才真正是偷换看法！”
“不过，老张，”李云天的面色严肃起来，“这‘三反’‘五反’运动刚刚结束，我们可得注意�。 �
“这‘三反’反的是贪污、浪费、权要主义，与我们何关？‘五反’反的是行贿、偷税漏税、偷窃国家工业、偷工减料、偷窃经济情报，与我们更不搭界。”
“‘三反’运动中的不少背面典范都是出自建筑工地，都是因为贪大求洋，浪费资财。”
“呵。”李云天的话让张斌陷入深思。
“我在想啊，当年，我们从松花江打到海南岛，从东海之滨打到青藏高原，全部家当都背在身上，走到哪里哪里就是家。我们现在虽然是搞建设，可同兵戈原理差未几。桥建完了，任务就完成了，就那么几年的时间，需要花费那么多财力物力去建基地吗？”
“搞建设是同兵戈有相同之处，但建设究竟不是兵戈�。 闭疟蟮拿纪分辶似鹄�，似乎是感应了问题的庞大。
李云天见状赶忙说：“不管是嘴谈照旧手谈，今天就谈到这里吧！你定心，对你的设想，我会好好思考的。你也要允许我们有一个学习和适应的历程。你定心，我不会是那种‘甜睡、浮沉、因循守旧而没有醒悟的’人。”
听到这，张斌往书架上一望，发明那本《列宁选集》正掀开着，便想到进来时李云天翻阅的正是这本书，可能也正在追踪自己的思想轨迹。未来的岁月，他可能会同自己意见相左，但完全可以通过思想的交锋来求得统一。今晚这盘棋，张斌觉得下得有意思，抵达了目的。李云天是一个智慧的人、坦诚的人。
张斌喜欢同智慧的人打交道。
第四节 军号，在中南海颐年堂吹响
轿车一驶进新华门，滕代远就隐约听见了孩子们的笑声，从窗口望去，见南海上有一些孩子正在玩耍，有的在溜冰，有的坐在木制或竹制的雪橇上滑行�？蠢�，这是些刚放寒假的住在中南海的小学生们。记得清人富察敦崇的《燕京岁时记》中记着：“冬至以后，水泽腹坚，则十刹海、护城河、二闸等处皆有冰床。一人拖之，其行甚速。长约五尺，宽约三尺，以木为之，脚有铁条，可坐三四人。”这北京城当年时兴的冰床或许是一种状如雪橇的冰上滑行工具, 是用竿子撑或人力、畜力拉动着前进�？吹窖矍巴嫜┣恋暮⒆�，他想起20年前在苏联列宁学院学习时，冬季与同学们在莫斯科郊外的雪原上乘坐马垃雪橇奔驰时的欢快情景，其时刚刚30岁，如今年到半百了。难怪孔子站在江边，要叹息“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难怪庄子要说“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卻，突然罢了”。 时光过得太快了，能够干成的事太少了！想到此，他觉得身上有点燥热，便要将军大衣的扣子解开。秘书小曹提醒他：“部长，到了会场再解开吧！昨天是大寒，这大寒前后可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
滕代远知道，这燥热与天气无关，而是心中激动的原因。今天，周总理主持召开政务院第203次集会，听取他代表铁道部所作的关于筹建武汉长江大桥的报告，讨论通过《关于修建武汉长江大桥的决定》，还要正式任命建设指挥部的领导干部。一个惊动世界的决定就要宣布！一个雄伟壮丽的建筑就要正式动工！一个震古烁今的业绩就要由我们来创立！
滕代远让轿车开慢一点，一来进到这里，自然有一种肃穆感，二来也想稳定一下自己的情绪。轿车便沿着南海西边的柏油路，徐徐前行。
南海中的小岛瀛台此时看得很是清晰。瀛台上有着金碧辉煌的亭台宫殿，曾是清代康熙、乾隆、光绪天子和慈禧太后游玩和宴会的主要运动场合。清末戊戌变法失败，光绪天子被慈禧太后囚禁于此，这座热闹一时的水中岛屿遂日趋冷清。厥后，孤寂的光绪天子死于瀛台的涵元殿中。民国建立不久，袁世凯称帝，又将副总统黎元洪软禁于此。所以，瀛台总是笼罩在一种凄清孤苦的气氛中。新中国建立后，这里获得了清理整修，成为举行宴会和招待运动的场合，才又恢复了生气。但现在在滕代远的眼中，它依旧在一种无风的恬静和明朗的严寒中，透出自己的清冷。历史的印痕太深了！它不但深烙在殿堂的丹墀和柱础上，也镌刻在人们的心里。
车在一个大院门口停下了。这是一个独立的大院。大院正门的上方悬挂着一块玄色的大匾，上面是三个浮雕的金字“丰泽园”，为乾隆天子手书。“丰泽”者，丰饶润泽之意，体现着农事的顺畅。丰泽园建于清朝康熙年间，园外原种有数亩稻田、数十株桑树，名义上是由天子、皇后亲自经营的。园内是天子及王室每年仲春举行亲耕礼前的演习之处。行亲耕礼的场合在先农坛，即祭祀先农也就是炎帝神农氏的坛庙。这一切无非是标明天子和朝廷的重农、敬农。但由于此园的特殊用途，所以它不但有常见的殿、堂、亭、阁、轩、斋，并且还具有一种特有的清幽高雅的田园风姿。
秘书小曹每次随滕部长到丰泽园来，都是又激动又小心，不但因为园内的颐年堂是党中央和政务院召开重要集会的地方，还因为从颐年堂东侧的一个走廊已往，就是一座名叫菊香书屋的小四合院，毛主席就住在那里。虽然，他一次都没有见过毛主席，但一到这里，就觉获得了毛主席的身边，所以连走路、说话都怕声音过大，影响毛主席事情。
滕代远一进到大院内，就将大衣脱下来交给了小曹�＜峤惺�，随从的秘书同集会的事情人员一般被安排在颐年堂东边的休息室里，以便听从领导们的召唤。
颐年堂是丰泽园中的主殿，原叫颐年殿，民国时改为现名。这样看来，那块挂在檐下的“颐年堂”匾额是近人书写的。可是，殿门口的立柱上挂着的一副木雕春联年份却不短了，虽然油漆都已剥落，字迹却看得清楚，是“竹影扶疏翡翠亭，榴花照耀菖蒲岸”，联或许是描绘其时丰泽园一带的景物，写得并不高明，不知是哪位帝王的应景之作。
滕代远走进集会大厅，发明郭沫若、陈云、黄炎培、邓小平几位副总理早就到了，已在主席台上就座。其时的政务院班子，副总理中民主人士有2人，政务委员中民主人士有9人，下属34个机构正副职卖力人中民主人士有49人，民主人士对这种安排很是满意，说“周总理不愧为‘周’总理”，意思是说周恩来考虑问题很周到、很全面。滕代远听说，为了让黄炎培出任公职，周恩来曾“两顾茅庐”�；蒲着嗝窆逼谝浴安晃嘶隆弊魑⑸碓�。北洋政府两次请他担当教育总长，都被他拒绝了。新中国建立时，他也无意担当政府的职务�？蟮浜蟛痪�，10月11日，周恩来到他家造访，请他担当公职。他说：“1946年我68岁时就以‘年老了、做不动官了’为由拒绝了其时政府的邀请，如今72岁了，还能做官吗？”周恩来说：“这差别于旧社会做官，现在是人民的政府，不是做官，是做事，是为人民效劳。”这次恳谈达两个多小时，使黄炎培深受触动。第二天晚上，周恩来再次登门造访，听取他的想法�；蒲着嘀沼谠市沓鋈握裨焊弊芾砑媲峁ひ挡坎砍�。
滕代远刚坐下来，周恩来总理和董必武副总理进来了。董必武衣着一件有很大毛领的大衣，想脱下来，可究竟是近70岁的人了，所以脱得很困难。周恩来见状赶忙上前，帮他脱下了大衣，可是，脱下后却无处挂，只得交到前来的效劳员手上。周恩来皱了下眉，叫过来正在主席台前忙碌的习仲勋。习仲勋刚刚接替李维汉担当政务院秘书长。
“仲勋同志呀，这个颐年堂是座典范的宫殿式建筑，没有衣帽间，推开门就是大厅，脱下的衣帽只得放在大厅里，很不便当。我们自己开会无所谓，可会见外宾时就不太雅观�？煞窨悸且幌拢喊汛竺磐獾拿骼确馄鹄�，装上大玻璃，大衣架就放在走廊里，大衣就不需拿到大厅里去，殿堂的外观也基本没有破坏。”
“好，我安排人来策划一下。”习仲勋掏出簿本记下来，又急遽到会场前面去了。
坐在旁边的滕代远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记在脑里。他想，这就是总理！严谨，细致，随处为他人作想。今天的汇报，一定要做到既全面、具体，又简洁、明了，让与会的政务院领导和各委员会主任、各部部长都对武汉长江大桥的建设有一个明确的了解，以求得广泛的支持。离正式开会另有十多分钟，他静下心来，思考着报告中另有不有什么遗漏的地方，与会者可能会提些什么问题……
滕代远是多虑了。他所作的关于大桥筹建情况的报告，赢得了一片掌声�；岢∩系姆从κ秩攘�。各人喜形于色，纷纷议论。
“列位，”周恩来这时站了起来，抬起双手向下压了压，“各人静一下。”见会场平静下来，他才微笑着说：“外边正是天寒地冻，可颐年堂内热气腾腾。代远同志把各人心中的火点燃了！”
各人欢快地笑了起来。滕代远觉得颐年堂内的吊灯和壁灯显得格外明亮，那驼色地毯上的梅花花纹似乎真的一样绽开了。他见总理又在做手势让各人平静，便知道，正式的讨论开始了。
“
黄炎培谦虚地摇摇手，“老朽了，老朽了；先听听各人的，先听听各人的。”
周恩来向着各人说：“
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蒲着嗨坪醺访酪馑剂�，连说“内疚”，只得谈话：“中国有句老话，叫做‘除非黄河水变清’，就是说‘黄河水变清’是不可能办到的事情。这‘长江上架桥’同 ‘黄河水变清’一样，也被认为是办不到的事，可是，今天，就要办到了！已往孩子们的启蒙读本《幼学琼林》上就有这么一句：‘圣人出，黄河清。’这现在的‘圣人’就是我们的党、我们的人民政府。修这座桥啊，不是你的事、我的事，这个部的事、那个部的事，是各个部的事，是全国人民的事。各人都得管，都得支持。”
黄炎培讲完后，周恩来连赞“讲得好”。接下来，他请另一位副总理董必武宣布意见：“董老，您谈谈吧，这可是在您的家乡修桥�。 �
“那我就代表家乡尊长说一句话——”董必武笑着拱了拱手，“托付列位！我赞同
“这儿另有一位湖北佬呢！”周恩来的目光注意到了地质部长李四光， “李部长，我听说，你们地质部派出一支步队，在武汉的长江两岸奋战了8个月，彻底查清了桥址处的地质情况，帮了大忙�。 �
李四光急遽说：“那是我们应该做的。今后，随着工程的进展，我们将继续提供力所能及的资助。”
“很好。您另有什么意见吗？”
“我另有个想法。按现在的桥址线，黄鹤楼是肯定要吊销了。可是，这是座著名的古建筑，照旧要考虑移建或是重建。”
“现在的这座楼啊，”副总理郭沫若插话了，“并不是黄鹤楼，清代的黄鹤楼早在光绪十年因邻近民房失火延烧。现在这座楼是纪念张之洞的奥略楼。”
“老黎民可认定它就是黄鹤楼了。郭老一定还记得，1938年4月，为守卫大武汉，我们举行声势浩荡的宣传运动，武汉市区万人空巷，黄鹤楼下人山人海。那时，市民们谁说奥略楼，不都说黄鹤楼吗？”周恩来见郭沫若要“掉书袋”了，就打断了他的话，委婉地批驳了他，见他颔首同意自己的看法，便接着说，“昔人诗云：‘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我们可别连座黄鹤楼都不剩下�。≈飨谔た鼻胖废呤币菜倒�，这是奇迹，如不可保存，应该重修。铁道部和武汉市对此已有安排，准备在大桥建成后，选取适当的所在，重修黄鹤楼，还要修得比昔人的更壮观！”
“好！”会场上不少人竟兴奋得叫了起来。
在集会经过认真讨论、通过了《中央人民政府政务院关于修建武汉长江大桥的决议》后，周恩来似乎意犹未尽，又讲了一番话。滕代远很少看见过他的情绪像今天这样激动，浓眉时时耸动着，眼睛晶亮晶亮，并且很是湿润，似乎含着泪花一般。
周恩来说：“同志们，我不知道，你们在爬雪山、过草地时，钻山沟、住窑洞时，想到过今天吗？想到过我们要修这么雄伟的大桥吗？说实话，其时我可没有想那么多，只想着怎么赶走日本鬼子、打倒蒋介石。曾几何时，经济建设的担子一下子就落在我们的肩上了。主席说，攫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严重的经济建设任务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熟习的工具有些快要闲起来了，我们不熟习的工具正在强迫我们去做。这就是困难。同志们，任重道远啦！”
也许是周恩来这语重心长的话语震撼了各人，引起各人的深思，会场上的气氛马上显得严肃而庄重。周恩来见气氛过于凝重，便笑着说：“我们今天作出的这个决议，对我们国家、对我们人民来说，都是一件大事、喜事。我建议，《人民日报》专门为此宣布一篇社论，让全国人民都知道，都兴奋，都体贴，都支持！”
会场的情绪又转为欢快。这种转换全在于周恩来的一句话语、一个行动、一个眼神。他总是那样，衣冠整洁而不显华贵，举止庄重而不显冷漠。滕代远尤其佩服周恩来的精明强干，他处理事务真如水银泻地，无微不至，极为细密。
接下来是研究通过大桥建设指挥部的领导机组成员，照例是由滕代远先对机构组成计划和成员的情况作简要介绍。讨论时有的同志对主要卖力人张斌过于年轻有点不定心，这么大一个工程，交给一个才三十多岁的青年人，他挑得起这副担子吗？
周恩来笑了。这是一种理解的笑，一种宽厚的笑，但这笑声中明白又像藏着什么战略、什么机关。他环视了一下会场，然后说道：“35岁，与在座的我们比较起来，是还比较年轻。
与会的同志们都笑了起来。
周恩来接着问各人一个问题：“各人知不知道当年抗美援朝战场上有一条‘炸不烂的钢铁运输线’？”
许多人都颔首体现知道。
“可是，各人知道吗，建起这条运输线的就是当年的志愿军铁道兵司令员——现在35岁的张斌同志！”
会场上发出了一片“呵”的惊叹声。
“虽然，”周恩来接着说，“抢修桥梁与建设桥梁不尽相同。可是，能够在美帝的狂轰滥炸下包管物资运输的流通，其指挥能力、组织能力、技术能力、胆识魄力，照旧值得充分肯定的。主席对他也很欣赏呢，称他有‘儒将’之风，同他交谈后，随口吟咏出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中的文句——”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郭沫若接着念了出来。
“郭老就是郭老�。 敝芏骼此�，“主席吟咏的就是这几句呢！”
“诗人所见略同嘛！”邓小平笑着道。
“主席是雄才大概，我等不敢当啰！”郭沫若连连摇手。
“代远同志啊，”周恩来又将话题拉了回来，“听嗣魅张斌写了个报告，是关于基地建设的？”
“他有套计划，通过武汉长江大桥的建设，锤炼培育出一支建桥雄师，专一在全国各地建设桥梁，同时，把武汉建设成建桥大本营。就像钢铁城、纺织城、化工城一样，形成建桥城。可是，这个计划只是开端设想，内部的意见不是很统一。”
“这很正常�？梢栽偬致�，再争辩。可是，”周恩来谈出自己的看法，“我个人赞同张斌的看法。眼光要远，未雨绸缪。建设武汉长江大桥，这也是万里长征迈的第一步�。≈飨担�‘万里长江第一桥，有了第一，就有第二、第三……将来，长江上修它二十座、三十座桥，黄河上修上几十座，随处能走！’”
“我们也有远景计划，第一个五年计划期间建成武汉长江大桥，第二个、第三个五年计划建成重庆长江大桥、南京长江大桥、芜湖长江大桥。”滕代远汇报道。
“一句话：要干！”邓小平坚定地说，“前不久，主席在颐年堂外给警卫战士们讲了一次话，讲得很生动�。∥铱梢愿魅俗镆幌�。主席说：‘我们提出过渡时期的总路线，搞社会主义革新。到了社会主义还干不干呢？还要干！我们建设一个高度现代化的工业国家，还要经过10个五年计划。到那个时候，我们国家昌盛茂盛，人民过着安定幸福的生活，你们可以摆酒，庆祝十个五年计划的胜利。不过，现在不要摆。’”
会场上一片笑声。笑声中，各人咀嚼着有富厚内容的毛泽东的讲话。
政务集会的各项议程顺利完成。周恩来又就决议中提到的各个部、委分担的任务再次明确宣布了一次。地质部、重工业部、交通部、林业部、燃料工业部、水利部、财经委员会等部、委的卖力人都亮相：请总理定心，我们包管完成任务！
周恩来最后又就向全国征求武汉长江大桥美术设计计划一事宣布了意见：“这不可是新中国、并且是从古至今的第一座长江大桥，一定要雄伟、美丽，有社会主义内容，又有民族形式。接纳征集的步伐，很好，这也是走群众路线嘛！先民主，后集中，优秀作品经专家评选出来后，再请列位来投票，确定最终的计划。”
滕代远走出颐年堂时，已经过了正午了。天穹显露出了淡淡的金黄。那是一缕钻出薄云的阳光。
“1954年1月21日，历史一定会记着这一天的！”他想。
第五节 残碑断碣中的遐思
张斌一起床就推窗看天，还在下雨，天灰蒙蒙的，不像是黎明，倒像是黄昏将黑的时候，长江的江面上朦朦胧胧，岸边的几只船上闪着昏暗的灯光，空气中仍透着寒意。前天刚立春，可是那天又是打雷又是下雨，让张斌甚为忧虑。农谚中有“立春打雷，六畜担心”、“雷打立春节，惊蛰雨不歇”、“立春之日雨淋淋，阴阴湿湿到清明”等说法，看来这农谚真是老黎民从千百年的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很有准头。望着窗外的绵绵细雨，他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
张斌现在十分体贴气象，已经开工的汉水铁路桥建设、将要开工的汉水公路桥建设、正在进行的长江大桥准备事情、即将铺开的基地建设，都要看老天的脸色行事，偏偏今年的雨水如此充分，它带来的不可是雨天施工的未便当，并且是长江、汉水水位的上涨而给水上工程带来的巨大困难。他走到日历牌面前，撕下昨天的日历，看着今天那“甲午年正月初四”的农历日期，心中一惊：去年正月初五，毛主席上蛇山踏勘大桥桥址，然后在东湖客舍与我们亲切交谈，勉励我们建设好、守卫好大桥，倏已一年了！一年来，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呢？特别是基地的建设，不知道进展怎么样，因为这几个月自己一直在汉水铁路桥工地。他着急起来，换上胶鞋，披上雨衣就下楼去了。
“华明！华明！”他喊了几声没人应，才想起还在春节假期中，华明去武昌怙恃那儿还没回，便一个人迎着雨出了门。他急切想知道基地建设的现状。
由龟山脚下向南至凤凰山、长江大堤向西至钟家村，周遭近70万平方米的土地，已经武汉市批准作为基地和工程用地。这一片土地上，大都是荒丘坟地、湖汊池塘，挖填土方的工程很大，并且散布着300多间民房，这是需要拆迁的，另有30000多冢宅兆，也是需要迁移的，难度自然不小，可是比起在深水中建大桥的难度来，那是小巫见大巫�？墒�，张斌一路走去，见那一间间民房依然飘着袅袅的炊烟，一派平安平和的气氛，丝毫没有搬家的迹象；从山脚蔓延开来的坟茔，密密麻麻、层层叠叠，有着极强生命力的荒草和野藤掩盖了大巨细小的坟头，却没有带来勃勃的生机，反而增添了死亡的气息，那些横七竖八的残碑断碣，则使这片土地泛起出衰败的景象。张斌一路走去，得出的结论是：纺丝未动。他焦躁起来，有点沉不住气了，骂了句“忘八”，进而冷静下来一想，觉得不是那么简单，其中定有蹊跷。起初在讨论基地建设计划时，指挥部班子内确实意见不统一，还爆发过猛烈的争论，有的同志甚至向铁道部领导写信批判自己的主张，但经过多次讨论、重复做事情，求得了统一，形成了决议。分工也明确了�；亟ㄉ璧娜挝窠桓烁敝富映ず叶�。这也是由他提议的。他觉得这项事情只有老韩来牵头，他才定心。其实，在来武汉之前，他与老韩仅一面之交，但这一面之交足够让他认识老韩的作风和能力。这所见的“一面”是1950年在北京的“全国第一届战斗英雄和劳动模范代表大会”上。他与老韩都庆幸地加入了这次大会，只不过他是解放军指挥员的代表，老韩是地方干部的代表。老韩还在会上谈话，介绍了自己在家乡山东老区由一个农民生长为村长、县长、专员的历程，介绍了他在抗日战争息争放战争中恒久从事支前事情的事迹，他介绍到自己的父亲、哥哥、妹妹都为支前献出了生命，会场上不少人都流下了眼泪。当初任务交给老韩的时候，他没有提出什么异议啊，怎么事情基础没有进展呢？
雨下得越来越密，风也刮起来了，雨水打在脸上冰冷冰冷的。透过雨幕，张斌看见乱坟岗上似乎有个人影，走近才发明是李云天。
“老李，怎么是你？”张斌心里一热，在这个阴冷的清晨冒雨到这个地方来，绝不是遛早锤炼，肯定也是在操心基地建设之事。
“怎么不可是我呀？这荒坟野地只有你能来呀？”
“我就不明白了，几个月已往，一点消息都没有！这儿照旧幽灵的世界！老韩可是个风风火火、踏踏实实的人�。≡趺础�
“这里面啊，”李云天边思索边说，“恐怕问题很庞大。”
“具体是谁在抓？”
“陈耕读与尚可，一个卖力基地的计划设计，一个卖力园地的拆迁平整�？沙赂琳舛问奔渚Ｄ植�，一搞就往卫生所跑，连一张图纸都没能画出来。尚可呢，说领导没有作具体指示，他是狗咬刺猬，无从下口。”
“那老韩就有责任啦，怎么不安排、不催促呢？”
“老韩哪，”李云天拿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瓜子，“这里面可能有疙瘩。”
“这就差池了！当初安排事情的时候，他可是接受了的，似乎并未提出差别意见吧？”
“你跟我来！”李云天没有回覆张斌的提问，却带着他从乱坟岗上下来，穿过一排排杂乱的民房，绕过郎官湖，来到了凤凰山脚下。
张斌惊奇地发明，这儿泛起了一字排开的5间工棚。工棚下边砌的是砖，上面是用竹篾编织后涂上的黄泥，黄泥上刷着白石灰，工棚顶上全部铺着油毛毡，油毛毡上再盖石棉瓦。走进工棚内一看，一张张的木制的双人床都已打好，摆放得整整齐齐。每间工棚的左侧是伙房，右侧是茅厕和洗漱间。
“老韩领着搞的，怎么样？”李云天问张斌。
“不错，不错，不错，结实，洁净，整齐。”张斌赞不绝口。
“那就成了！”李云天露出了诡秘的笑容，“你还忧虑什么基地建设��？”
“什么意思？”张斌警觉地问。
[1] 此火趁魅站是建成于1906年的北京的老火趁魅站。新火趁魅站要到1959年才建成使用。
[2] 宋代诗人卢梅坡《雪梅》中的诗句。
[3] 这一人为分制是凭据政务院1952年8月的通知施行的。1956年6月，国务院决定革新人为制度，开始使用钱币发放人为。
[4] 罗马数字，体现“
[5] 陕西人称父亲为“大”。
[6] 唐代诗人刘禹锡《再游玄都观》中的诗句。
[7] 李先念加入革命前曾做过木匠。
[8] 指张之洞。张之洞乃直隶南皮（今河北南皮）人。
[9] 北朝《木兰诗》中的诗句。
[10] 唐代诗人杜甫《前出塞》中的诗句。
[11] 由于插秧的速度太慢，被同伴插的秧困绕住出不来。
[12] 金刚、韦驮皆为释教寺庙中供奉的护法神。
[13] 中国侦探小说作家程小青（1893—1976）《霍桑探案》中的人物，被誉为中国的福尔摩斯。《霍桑探案》在中国拥有广泛的读者。
[14] 普希金的长诗《青铜骑士》中的诗句。
[15] 普希金的诗《夜》中的诗句。
[16] 莫斯科与北京的时差为5小时。
[17] 说的是年龄时齐顷公和三国时关羽的故事，后用来形容消灭仇人的迅速。
[18] 指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清查和镇压反革命分子的政治运动，1950年开始，至1951年10月基本结束。
[19] 滇缅公路经过的一个地方，现为云南省保山市施甸县的一个村镇。
[20] 是一种流行于孝感、黄冈和武汉一带的说唱艺术，又称“打鼓说书”、“打鼓京腔”等，解放后，命名为湖北大鼓，在湖北省内流传较广。
[21] 苏联作家革拉特珂夫1925年宣布的长篇小说，描写内战后恢复生产的故事。书名现通译为《水泥》。
[22] 句出宋代辛弃疾的词《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23] 句出宋代杨万里的诗《秋夜念书》。
[24] 围棋的棋盘。因古代棋盘多用楸木制作，故有此称。
[25] 相传为唐人王积薪所作，系对围棋战略的总结。
[26] 下围棋的别称，因为下棋时，默不作声，仅靠一只手的中指、食指运筹棋子来斗智、斗勇，如同在棋局中以手语交谈一般。
[27] 黄炎培字任之。
[28] 黄敬，原名俞启威，时任第一机械工业部部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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